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邺城,魏公国都城,在曹操的经营下,显得愈发威严而肃杀。虽比不得许都的繁华,却多了一份北地特有的硬朗与森严。
大牢位于城西,高墙铁门,守卫林立,空气中常年弥漫着一股霉味和隐隐的血腥气。最深处的单独牢房内,一个身影靠着冰冷的墙壁坐着。
正是赵云。
近四年的囚禁生涯,并未磨去他眉宇间的英气,只是那份英气被深深的沉寂所覆盖。他衣衫陈旧,但浆洗得还算干净,手脚戴着沉重的镣铐,活动范围仅限于这方寸之地。长期的关押让他脸色有些苍白,但那双眼睛偶尔开阖间,依旧清澈而锐利,如同被尘埃暂时掩盖的星辰。
他没有像寻常囚徒那般颓废,每日依旧坚持在有限的空间内活动筋骨,保持着身体的机能。他在等待,等待一个渺茫的机会,或者……一个明确的结局。
牢门传来锁链响动的声音,一名狱卒端着简单的饭食进来,态度不算恶劣,但也绝无恭敬。这里是邺城大牢,关押的多是重犯,能活下来已属不易。
“赵将军,用饭了。”狱卒将粗粝的饭食放在地上。
赵云微微点头,没有言语。这几年来,他早已习惯了这种沉默。
狱卒放下饭食,却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看似随意地低声道:“最近天气转凉,将军注意添衣。听说……南边不太平,江陵打得厉害。”
赵云勐地抬起头,目光如电般射向那狱卒。狱卒却不再多言,转身便锁上门离开了。
南边?江陵?
赵云的心湖被投入了一颗石子。他知道刘备客居荆州,与那荆州牧陈暮关系微妙。江陵战事……是跟谁打?江东?还是……他不敢深想。这狱卒是受谁指使?为何要告诉他这些?是曹操的试探,还是……别的什么?
他重新坐下,看似平静,内心却已波澜暗涌。近四年的与世隔绝,让他对外界的变化一无所知,这种未知,有时比严刑拷打更令人煎熬。
江陵方面,随着黄忠纪南城大捷,重创凌统部,周瑜攻势受挫,战事暂时陷入了低烈度的对峙。文聘稳守水寨,不时以小股部队袭扰,让江东军无法安稳休整。周瑜虽心急如焚,但面对坚城和警惕的守军,一时也找不到破局之法,只能不断向孙权请求增兵和粮草。
襄阳,镇南将军府。
陈暮接到了魏延通过秘密渠道传回的第一份消息。他们已安全潜入曹操控制区,正在设法接近邺城,并与徐元建立联系。一切顺利,但真正的挑战还在后面。
与此同时,庞统拿着一份来自南阳的密报,眉头紧锁:“明远,查清楚了。此前与程昱秘密会面的,是南阳安众县的宗贼首领刘雄。此人家族在南阳颇有势力,因清查田亩损失大量荫户与土地,对主公和统恨之入骨。他通过北方商队搭上了程昱的线,意图在江陵战事吃紧时,煽动叛乱,献城投曹。”
陈暮眼中寒光一闪:“果然跳出来了。安众县位置紧要,若乱,可波及宛城。士元,你觉得该如何处置?”
庞统冷声道:“当以雷霆手段,即刻派兵擒杀刘雄及其核心党羽,将其阴谋公之于众,抄没家产以充军资!如此,既可消除隐患,亦可震慑其他心怀不轨之徒!”
陈暮沉吟片刻,却摇了摇头:“杀刘雄易,但恐激起其他豪强兔死狐悲之心,反促使他们更紧密地勾结曹操。如今江陵未稳,赵云未救,内部不宜大动干戈。”
“那明远之意是?”
“先监视,收集其通曹的确凿证据。”陈暮道,“同时,以其家族其他利益为诱饵,或可尝试分化其内部。若其冥顽不灵,再动手不迟。眼下,稳住大局为重。我们要给文长(魏延)营救子龙,创造相对平稳的内部环境。”
庞统虽然觉得有些姑息,但也明白陈暮的顾虑,点头应下。
夜色下的襄阳,陈暮难得有暇,与庞统在府中庭院对弈。
棋局胶着,如同眼前的局势。
“士元,你说,子龙若被救出,他会如何选择?”陈暮落下一子,忽然问道。
庞统执子沉吟,道:“赵云,忠义之士。其忠,在于匡扶汉室,救民水火;其义,在于追随明主,不离不弃。然其如今困境,恰在于‘忠’与‘义’可能产生的矛盾。”
“哦?细细说来。”
“其忠,在于汉室。然当今天下,谁真正心向汉室?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刘备?虽称汉室宗亲,然其奔波半生,基业未立,如今更是抛却抗曹大义,西图同宗之益州,其心可知。而明远你,执掌荆州,保境安民,发展生产,外抗周瑜,内行新政,虽未公然打出兴复汉室旗号,然所作所为,无一不是稳固根基,积蓄力量。孰更近于‘忠’之本质?”
陈暮默然,示意他继续说。
“其义,在于追随刘备。然刘备如今何在?在为其自身基业奔波于益州险隘之间。可曾还记得长坂坡中为救其子,而身陷囹圄近四载的赵云?若赵云脱困,前往益州寻他,刘备是喜是忌?是否会因赵云曾长期被囚于曹营而心生疑虑?此‘义’是否还如当初那般纯粹?”
庞统的话,如同重锤,敲在陈暮心上。他继续道:“更何况,救命之恩,重于泰山。明远你冒奇险,派人深入虎穴相救,此恩此情,赵云岂能无视?其心中忠义之天平,届时必然倾斜。”
陈暮长叹一声:“我救子龙,非纯为利用其勇武,实不忍明珠蒙尘,英雄落难。若他执意要去寻玄德公,我……也不会强留。”
庞统却摇头:“明远差矣。非常之时,当有非常之魄力。赵云这等人才,若不能为我所用,亦绝不能资敌!观刘备入蜀之举,其志非小,将来必是我荆州大敌!届时,赵云手持利刃,立于我军阵前,明远可能下得了手?”
陈暮执棋的手顿在半空,庞统的话尖锐而现实,让他无法回避。
庞统压低声音:“故,统以为,若救出赵云,当以情动之,以理服之,更要以‘势’导之。让他看清天下大势,看清谁才是真正能结束乱世、安定黎民之人。让他明白,留在荆州,辅佐明远,方能最大程度地践行其忠义之本心!若其仍执意离去……”
庞统没有说下去,但眼中闪过一丝决绝。
陈暮将棋子重重按在棋盘上,发出清脆的响声。他望着夜空中的繁星,良久,才缓缓道:“我明白了。一切,待子龙平安归来再说。”
夜深人静,陈暮独自在书房。他没有处理公务,也没有研读兵书,只是静静地看着桌案上那封魏延传来的简短密报。
“已抵河内,不日入邺。”
短短八个字,背后是莫测的凶险和巨大的期望。
他想起与赵云在公孙瓒军中共事时的短暂岁月,想起长坂坡前他那决然回马的身影,想起他对自己那份源自公孙瓒麾下共事时的、尚存的一份香火情谊。这样一个忠勇无双的将领,不应该被埋没在黑暗的牢狱之中。
庞统的话虽然现实甚至有些冷酷,但并非没有道理。乱世之中,仁慈有时意味着对自身和追随者的残忍。他陈暮要走的路,是结束这乱世,让黎民百姓得以休养生息。这条路,需要力量,需要人才,也需要……必要的决断。
他拿起那块砥石,温润的触感传来,让他纷乱的心绪渐渐平复。
“子龙……”他低声自语,“我知你忠义。但我更信,你的忠义,在于天下百姓,而非一人一家。回来吧,回到这可以让你尽情施展抱负的天地。这荆襄大地,需要你这样的英雄来守护,这终结乱世的道路,需要你这样的豪杰来并肩。”
他的眼神逐渐变得坚定。无论赵云最终如何选择,他都要先尽全力将他救出来。这是他对英雄的敬意,也是对未来的投资。
至于之后……他相信,时间、现实和他陈暮所做的一切,会给出最好的答案。
砥石之心,既已立下,便无惧风雨,亦包容万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