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襄阳的夏日,因北方骤起的惊雷而少了几分闷热,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紧张与期待。镇南将军府书房内,冰鉴散发着丝丝凉意,却难以完全驱散陈暮眉宇间那抹深思。他刚刚与王粲、崔琰议完进一步巩固内部、趁着北方战事加速水军建设与荆南开发之事,便有亲卫呈上一封没有落款、火漆纹样却极为特殊的密信。
信使是昨日傍晚以布商身份入城的,信的内容用特殊药水书写,需在烛火上微烘方能显现。陈暮熟练地操作着,当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时,他紧绷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真切的、带着感慨的笑意。
是徐元(元直)!
信很长,字迹略显潦草,显然是在极度谨慎与紧迫的情况下写就。
“明远吾友如晤:关中风起,孟起举义,朝野骇动。曹公闻讯,怒极而静,然其麾下诸将,如临大敌,兵马钱粮,皆向西调。许都空虚,暗流愈涌……然,曹公非常人也,虽暂困于西凉,其削平群雄之志未改,睚眦必报之心尤烈。邺城之囚(指赵云),非为遗忘,实乃悬刀,待时而落。吾观曹公近日,于府中独处时常喃喃‘荆州’二字,其恨意深藏,不可不察。”
看到这里,陈暮目光一凝。曹操果然将荆州的账记下了,而且并未因西凉之事而真正放下。
徐元笔锋一转,开始分析朝堂动向:“…朝中清流,多有物议。此或为我等可资利用之裂隙……另,校事郎活动愈发猖獗,许都士人,人人自危,元直身处其间,如履薄冰,然为友之道,必竭尽所能……”
信的末尾,徐元提出了他自己的担忧与建议:“明远雄才,借势北疆,暂解倒悬,此诚高明。然,马超勇烈有余,智谋不足,韩遂老猾,首鼠两端,西凉联军,看似势大,实难持久。若曹公速平西凉,则兵锋回转之日,必是雷霆万钧之时。望友早作绸缪,内修德政以固本,外结善缘(或指与孙、刘关系的微妙调整)以缓压。万不可因一时之安而忘长远之危。砥石之志,在于承压砺锋,亦在于知势善藏。元直在北,遥祝安康。”
放下密信,陈暮久久不语。徐元的信,如同一面清晰的镜子,既映照出了许都乃至北方的真实图景,也照见了他战略中可能存在的隐患与未来的危机。尤其是对马超联军“难持久”的判断,与他不谋而合,但由身处许都、信息更全面的徐元口中说出,更添了几分沉重。
“元直……知我者,亦能警我者。”陈暮轻声叹息。这位挚友,虽身在曹营,心却始终向着自己,其眼光之独到,思虑之周密,每每能在他志得意满或陷入困局时,提供最关键的情报与最中肯的建议。
陈暮没有独享这封密信,他立刻召来了王粲与崔琰。
二人阅信后,亦是神色凝重。王粲叹道:“元直兄身在虎穴,心系荆州,此番言语,字字珠玑,更是句句惊心啊!”
崔琰道:“尤其是对西凉战事的判断。若马超迅速败亡,则曹操挟大胜之威南下图我,局势将比之前更为险恶。”
陈暮颔首,手指轻轻敲击桌面,眼中闪烁着思索的光芒:“元直之言,是为镜鉴。我等此前之策,乃‘以攻为守’,借北疆之势缓解眼前压力,此计已成。然,正如元直所忧,此非长久之计。下一步,当如何行?”
他看向两位谋士,也像是在问自己:“是继续‘以攻为守’,设法进一步搅动北方,甚至尝试直接介入,延缓曹操平定西凉的速度?还是转而‘固本培元’,利用这段宝贵时间,全力发展内政、军备,以应对未来必然到来的风暴?或是……两者兼而有之,但需找到平衡点?”
王粲沉吟道:“介入北方,风险太大,且易引火烧身。曹操既已警觉,必严防死守。我等之力,远隔千里,难以实质影响战局。臣以为,当以‘固本’为主。”
崔琰补充:“然,‘固本’非是枯守。可在边境保持适度压力,令曹操不敢尽撤南线之兵。同时,与江东、刘备之关系,需重新审视。曹操势大,乃三方共敌,能否借此危机,促成某种程度的缓和甚至有限合作?”
陈暮眼中精光一闪:“季珪此言,深得我心!曹操是我们三方共同的威胁。之前因利益纠葛、彼此猜忌,难以合力。如今曹操重心北移,但其对南方之野心未熄,此正可为我等创造对话之机。”
他思路渐清:“对内,加速推行之前议定的各项政令,鼓励耕织,兴修水利,扩建造船工坊,秘密研发新式军械,由黄忠、文聘狠抓练兵,尤其水军,需尽快形成战力。同时,彻底清查州郡吏治,确保政令畅通,如臂使指。”
“对外,”陈暮站起身,走到地图前,“第一,对周瑜。可派一能言之士,再赴江东。不再纠缠江陵归属,而是陈明曹操若速平西凉,下一个目标必是江东与我荆州。提议双方在西线(夷陵方向)保持现状,暂止干戈,甚至可以就共同维护长江航道安全进行有限度的探讨。”
“第二,对刘备。”陈暮目光落在公安上,“其子阿斗尚在北上途中(或已至许都附近),赵云囚于邺城,其内心煎熬,可想而知。我可再增加一些实质性的援助,不仅是粮草,或许可以……有限开放孱陵的铁矿,允其以公平市价采购少量生铁,助其打造农具、修缮兵器,以示诚意。同时,可暗示,若曹操未来大举南侵,荆州愿与皇叔互为唇齿。”
王粲抚掌:“此策大善!既展现了气度,也给予了实利,更点明了共同利害。或可稍安刘备之心,减轻其因赵云而产生的极端情绪。”
陈暮点头:“至于北面……便依元直之劝,暂不直接介入,但情报搜集不可松懈。我们要精确掌握曹操与马超的战事进程,以便及时调整策略。”
他回到案前,提笔欲给徐元回信,忽又停下,对王粲道:“仲宣,以你的名义,私下寻访一位善于临摹字迹、且绝对可靠的匠人。日后与元直通信,或需多备几种字体与渠道,以防不测。”
王粲肃然应下。
陈暮的使者带着新的提议,抵达了周瑜在陆口的大营。
此时周瑜正密切关注着北方的战事,同时也对刘备入驻公安后与陈暮的微妙互动心存警惕。接到陈暮“搁置争议,共御北敌”的提议,他并未立刻表态,而是召来了鲁肃商议。
“公瑾,陈暮此议,虽不乏算计,然亦属实情。”鲁肃分析道,“曹操若平定西凉,其势更盛,下一个目标,必是南方。届时,单凭我江东或荆州,皆难独力抗衡。与其届时被动,不若趁此时机,暂缓与荆州摩擦,积蓄力量。”
周瑜负手立于江图前,冷哼一声:“陈明远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借我等之力牵制曹操,他好安心发展!西线保持现状?那甘兴霸在夷陵的努力岂不白费?”
鲁肃劝道:“非是白费。保持现状,亦是一种对峙与牵制,可防止陈暮毫无后顾之忧地壮大。且,维护航道安全之议,于我江东商旅亦有利。我以为,可予回应,表示原则同意搁置争议,共维江防,但具体细节,需慢慢商谈。以此拖住荆州,同时观北方之变。”
周瑜沉思良久,眼中锐光闪动:“便依子敬。回复陈暮,江东愿以大局为重。然,江陵之归属,终有一日需有个了断。至于合作细节……慢慢谈吧!”他打算利用谈判过程,继续探查荆州的虚实与底线。
各方动向陆续反馈回襄阳。周瑜的回应在预料之中,刘备那边对增加援助和有限开放铁矿表示感激,虽未明确表态联盟,但敌意明显减少。
陈暮站在书房窗前,手中握着徐元的密信副本和各方回文,心中感慨。徐元这面“镜鉴”,让他更清晰地看到了局势的走向和自身的不足,从而做出了更具远见的布局。
他再次取出那块黑色砥石,其上的纹理在灯光下愈发清晰。砥石之质,在于坚韧承压,亦在于在与磨刀石的碰撞中不断调整自身,最终磨砺出最适合的锋芒。而徐元,便是那面让他看清自身、看清局势的“镜鉴”。
“元直在许都,如镜映影;我在荆州,如石承压。镜与石,虽相隔千里,却相辅相成。”陈暮喃喃自语,“内有王粲、崔琰处理政务,外有文聘、黄忠统御军事,今又有元直之智镜高悬于北……这块荆州的砥石,方能在乱世洪流中,立得更稳,磨得更利!”
他深知,未来的路依然充满荆棘,曹操的威胁如同达摩克利斯之剑高悬头顶,孙刘的心思依旧难测。但有了内部的稳固,有了外部的微妙平衡,更有了徐元这样能提供关键视角的挚友,他有了更多的信心去迎接未来的风浪。
他将砥石贴近心口,感受着那份沉稳与坚定。镜鉴在怀,砥石在手,这荆州的棋局,他还要继续走下去,而且要走得更好,更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