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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禄勋的职责,与总揽机要、协调万方的尚书仆射相比,可谓是云泥之别。陈暮的日常,从处理关乎数万大军生死、天下格局的文书,变成了巡视宫禁门禁、核查郎官名册、管理宫中部分器物供应等琐碎事务。
他身着崭新的光禄勋官服,手持符节,在许都皇宫那深邃的廊庑间行走。宫殿巍峨,飞檐斗拱,彰显着帝国的威严,但也透着一股陈腐和压抑的气息。这里的空气,似乎都与宫墙之外截然不同,少了几分沙场的铁血与朝堂的激辩,多了几分脂粉的甜腻与权力的阴冷。
他按例巡查各处宫门,守卫的羽林郎、虎贲郎皆肃立行礼,眼神中却带着几分好奇与审视。这位新任的光禄勋,年纪轻轻,却是由权势滔天的司空一手提拔,又曾在南征中立下大功,如今却被安置在这个看似尊贵实则边缘的位置上,难免引人揣测。
陈暮面色平静,一一核验门籍,询问值守情况,指出几处细微的疏漏。他做事依旧一丝不苟,并未因职位变迁而有丝毫懈怠。这沉稳老练的气度,倒让一些原本心存轻视的宿卫老兵,收起了几分小觑之心。
巡查至掖庭署(管理宫中女官、奴婢的机构)附近时,他隐约听到一阵压抑的哭泣和低声的斥责。负责引导的黄门侍郎脸色微变,连忙解释道:“陈光禄,是些不懂规矩的新选入宫的宫女在受教习嬷嬷管教,些许小事,污了您的耳。”
陈暮点了点头,没有深究。宫闱深处,这类事情在所难免。但他心中却升起一丝异样。这哭声,与宫外流民饥寒交迫的哀嚎,与战场上士卒濒死的惨呼,似乎并无本质区别,都是这乱世中身不由己的悲音。只是在这里,被包裹上了华丽的宫墙和繁缛的礼仪。
依制,光禄勋有定期觐见皇帝,奏报宫禁安全之责。这一日,陈暮在黄门官的引导下,首次以光禄勋的身份,踏入德阳殿(许都皇宫主殿之一)的偏殿。
殿内熏香袅袅,陈设华美,却难掩一种空旷和寂寥。年轻的汉献帝刘协坐于御座之上,身着冕服,面容清秀,却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疲惫和淡漠。他身旁侍立着几名宦官和老臣,其中便有国丈伏完。
陈暮依礼参拜,呈上关于近期宫禁巡查的简要文书,声音平稳地汇报了几句“宫禁肃然,诸门安好”的套话。
献帝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只是微微颔首,说了句“爱卿辛苦了”,便再无他言。倒是伏完,目光在陈暮身上停留了片刻,那眼神复杂,混杂着一丝审视,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毕竟,眼前这位年轻人,是曹操的心腹,也是不久前以铁腕手段肃清“内奸”、将李琰等人送入死牢的关键人物。
陈暮能感觉到,这殿内的气氛十分微妙。皇帝像是一个精致的傀儡,伏完等人则像是努力维系着傀儡身上最后几根体面丝线的操线人,而他们所有人,都笼罩在曹操那无处不在的巨大阴影之下。
他清晰地认识到,自己这个光禄勋,就像是曹操放在皇宫里的一个眼线,一个象征。象征着曹操对皇权的绝对控制。这个认知,让他心中并无多少晋升九卿的喜悦,反而更加沉重。
离开皇宫,陈暮并未直接回府,而是信步来到了许都城内士人常聚的文昌街。这里书坊林立,茶舍飘香,与皇宫的肃穆和司空行辕的威严截然不同,充满了文雅闲适的气息。
在一家名为“听松阁”的茶舍雅间里,他见到了几位通过徐元引荐的年轻士人。这些人多出身清流或中小士族,有才学,有抱负,但对曹操的强势和某些做法心存疑虑,尚未出仕或官职不高。
其中一人,名为刘桢,字公干,年纪与陈暮相仿,性情耿直,文采斐然,是“建安七子”之一。他直言不讳地对陈暮说道:“明远兄以弱冠之龄,便立下殊功,跻身九卿,令我等钦佩。然,兄可知如今士林之中,对兄亦有些许微词?”
陈暮端起茶杯,神色不变:“愿闻其详。”
刘桢道:“有人认为,兄过于依附曹公,虽有能力,却失却了士人风骨。尤其此次荆州之事,蔡瑁、张允等背主求荣之辈,竟得曹公重用,而兄似乎并未谏言……”
陈暮放下茶杯,看着刘桢,缓缓道:“公干兄,风骨在于心,不在于形。暮受司空知遇之恩,自当竭诚报效。然,暮之所为,上为安定天下,下为保全黎庶。至于用人,司空自有考量,暮在其位时,唯才是举,不问出身;今不在其位,亦不便妄议。”
他顿了顿,继续道:“如今司空平定北方,天下思安。我等士人,与其空谈风骨,坐而论道,不如思量如何在这乱世之中,做些实事,让百姓少受些战乱之苦,让文教得以延续。这,或许才是真正的风骨所在。”
刘桢等人闻言,陷入沉思。陈暮的话,没有慷慨激昂的批判,也没有曲意逢迎的谄媚,而是一种基于现实的、沉静的力量。
这次会面,让陈暮接触到了一些不同于朝堂主流的声音,也让他意识到,在曹操的绝对权威之下,依然存在着各种不同的思潮和力量。他这块被暂时搁置的“砥石”,或许可以借此机会,更深入地观察和了解这个复杂的时代。
夜幕降临,陈暮回到光禄勋府。书房内,他望着案头并置的两块石头,心中渐渐明晰。皇宫的压抑,士林的清议,都是这盘大棋的一部分。他需要耐心,需要沉淀,需要在这看似边缘的位置上,看清更多的棋子,等待下一次落子的时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