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道观中藏身两日,萧玦依旧昏迷不醒,但胸膛尚存起伏,生命体征勉强维持着稳定。他的呼吸虽均匀却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那张脸毫无血色,苍白得如同糊窗的薄纸,仿佛一尊被遗忘在角落、沉寂千年的石像,无声无息。干粮袋早已空瘪,仅剩几块硬邦邦、边缘开裂的粗饼和袋底一点可怜的水渍。井生盯着那点仅存的食水,喉头发紧,深知再这般拖延下去,两人都将陷入绝境,他必须冒险外出,寻找果腹之物并打探外界的风声。
他将萧玦小心翼翼地从原地挪动,安置在一处更加隐蔽、几乎被遗忘的夹墙之后。那角落深陷在阴影里,潮湿阴冷,墙壁布满滑腻的青苔,只有一道细微的缝隙勉强透入一线昏沉的光。井生搬来废弃腐朽的木箱,覆盖上散发着尘土的破布和干枯的草垛,层层叠叠,仔细地将入口彻底掩埋覆盖,再三确认从外面看去,绝无一丝一毫的破绽痕迹,这才稍稍松了口气。他站在道观残破的门槛内,深深吸入一口山间清冷而带着腐朽气息的空气,定了定神,沿着杂草丛生、几乎被野草吞没的崎岖小径,避开所有可能暴露的大路,悄无声息地向山下潜行,目标直指距离最近的一个破败小镇。
这次出行,他比上次加倍谨慎。在山涧边,他用冰冷的山泉和着泥浆,细细涂抹在脸上、脖颈和手臂,让原本清秀的皮肤显得粗糙、黝黑,布满风霜。他又从包袱里翻出一件早已预备好的、打满层层叠叠补丁、散发着一股浓重霉味的破旧粗布衣裳换上,整个人顿时化身成一个因饥荒而流离失所的普通少年。他刻意佝偻着背,步履蹒跚,目光低垂,死死盯着脚下泥泞的土地,生怕一个不经意的眼神,便会泄露自己刻意隐藏的身份。
小镇比他们之前藏身的青林镇小得多,也破败得多。狭窄的街道坑洼泥泞,两旁歪斜的房屋仿佛随时会倾倒,屋顶的瓦片残缺不全,露出底下腐朽的椽子。空气里弥漫着难以散去的灰尘和枯枝败叶腐烂的酸腐气味。街上行人稀稀拉拉,个个面黄肌瘦,脸上带着长久的饥饿留下的“菜色”,身上的衣衫褴褛不堪,显然日子都过得极其艰难。偶尔可见几个瘦骨嶙峋的孩童蹲在墙角,眼神空洞茫然,毫无生气。井生捏着怀中仅剩的几枚铜板,在路边一个同样破败的小摊前,买了些最便宜、最粗糙的杂粮饼子和一小撮咸菜疙瘩。那饼子坚硬得如同河边捡拾的石块,咸菜则散发着一股刺鼻的酸腐气息。摊主是个面无表情的中年汉子,木然地递过食物,眼神浑浊,对这世道的艰辛似乎早已麻木不仁。
井生又抱着微弱的希望,走进镇上一间门庭冷落的药铺。他本只想买点最普通的金疮药,以备不时之需,然而入眼所见,连这最低等的伤药价格都飞涨得惊人,且货架上空空荡荡,根本无药可卖,只剩下些无人问津的劣质草药干瘪地堆在角落。药铺掌柜倚着柜台,愁眉苦脸,不住地唉声叹气,摇着花白的脑袋对他诉苦道:“唉,小哥你是不知道,这世道乱透了,天南地北都在打仗,商路不通,药材根本运不过来啊…前些日子连最寻常的止血草都断了货,山上的强人又四处横行,哪个商队还敢走货?”掌柜的声音里透着深深的无奈与绝望。
井生闻言,心头的忧虑如同沉重的铅块,眉头紧紧锁成了一个川字。他默默攥紧了装着粗粮饼子的干粮袋,不再多问,转身匆匆离开了弥漫着苦涩药味的铺子。
在镇子口一个同样简陋的茶摊,井生找了个角落最不起眼的破木凳坐下,要了碗最便宜的粗茶。茶水浑浊不堪,漂浮着不明的碎屑,入口苦涩难当。他小口啜饮着,实则竖起耳朵,专注地捕捉着周围茶客压低的闲谈声。茶摊里多是些老弱病残,他们围坐在油腻的矮桌旁,声音压得极低,议论纷纷。
谈论的话题几乎都围绕着沉重的赋税、官府的横征暴敛,以及最近越来越频繁、如同噩梦般的“拉壮丁”。一个背脊佝偻如虾的老汉,用沙哑得如同破锣的嗓子说:“李家村的二狗子,前脚刚被官差拖走,后脚就听说死在了黑风坳那边…”旁边一个面容枯槁的妇女立刻抹着眼泪接话:“可不是嘛!官府说是闹鬼,可谁不知道,就是给活活累死、病死的!那些官老爷们,哪会管咱们这些草民的死活!”众人纷纷点头附和,七嘴八舌地补充着,提到附近几个村子的青壮劳力,几乎都被强行征召走了,不是被拉去修什么见不得光的“工事”,就是被补充进了不知哪里的兵营,搞得村里怨声载道,连赖以糊口的春耕都彻底荒废了。
“…就是北边那个黑风坳,对,听说在那儿没日没夜地赶工…死了好多人…”
“…我远房的表兄侥幸逃回来过一趟,说那边尸骨都堆成小山了!吓死人!”
“…官府和山上的土匪根本就是穿一条裤子的!落到他们手里,谁能逃得掉?”
黑风坳?井生端着茶碗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糙的碗沿,心念急转。那不是附近山贼盘踞的老巢吗?官府竟然在那里大张旗鼓地修筑工事?再联想到之前青衣人和土匪之间那种若有若无的勾结线索,他隐隐感觉这其中必定藏着巨大的蹊跷,仿佛有一张无形的大网,正在这片土地上悄然收紧,令人窒息。
正凝神细听间,街上突然传来一阵骚动!急促沉重的马蹄声和官差凶狠的呵斥声由远及近。一队如狼似虎的官差,手持皮鞭棍棒,正押解着几个面黄肌瘦、被绳索串成一串的农民走过。那些农民衣衫破烂不堪,脚踝被粗糙的麻绳磨得血迹斑斑,眼神里只剩下绝望的死灰。街道两旁的百姓噤若寒蝉,敢怒不敢言,纷纷惊恐地缩进房屋的阴影里,生怕被牵连。
井生心头一紧,连忙将头埋得更低,用那顶破旧的帽子宽大的帽檐严严实实地遮住大半张脸,心跳如擂鼓般在胸腔里狂跳,竭力避免引起任何注意。
这时,茶摊的老板一边用一块看不出颜色的抹布擦着油腻的桌子,一边凑近旁边一个相熟的茶客,用几乎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低语道:“看见没?又抓人了…听衙门里当差的亲戚说,这回可不光是抓人去修工事那么单纯,好像还在找什么东西…前几天还有几个穿着打扮不像本地官爷、气派得很的人来过,拿着罗盘在附近的山里转悠了好几天,神神秘秘的,不知道搞什么鬼…”
找东西?井生的瞳孔骤然一缩,这个词像一道闪电劈入脑海,瞬间将他之前所有的猜测串联起来——龙脉地气!萧玦曾提过的地脉异动!难道官府,或者说背后的柳家、国师一党,正在发动力量,大规模地搜寻那些关键的地脉节点?这个念头如同一条冰冷的毒蛇,倏然窜上脊背,让他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
强烈的危机感如同冰水兜头浇下,瞬间浸透全身。不行,必须立刻离开这个是非之地!等待萧玦先生醒来再从长计议,否则一旦行踪暴露,后果绝对不堪设想!
他不敢再有任何耽搁,立刻起身,匆匆付了茶钱,迅速离开小镇。返程的路上,他比来时更加谨慎万分,彻底避开所有官道和人烟稠密之处,专挑那些荆棘密布、蛇虫出没的荒僻野径。他的脚步放得极轻,如同山猫般在林木间悄无声息地穿行,双耳警觉地捕捉着四周一切细微的声响,神经紧绷,唯恐遭遇埋伏。
然而,就在他快要接近道观所在的那片山脚时,前方寂静的山林中,却猝然传来一阵急促杂乱的脚步声、粗暴的呵斥声,以及树枝被蛮力折断的“咔嚓”脆响!
井生心头猛地一凛,几乎是本能地闪身躲到一株粗壮虬结的古树背后,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探头望去。
只见几个穿着皂衣、凶神恶煞的官差,正粗暴地拖拽着一个浑身是伤、穿着破烂褪色道袍的老道士往山下走!那老道士白发凌乱,遮住了半张脸,露出的部分布满干涸和新鲜的血迹,身体显然已受重创,却仍在拼命挣扎,口中发出嘶哑却异常倔强的呼喊:“放开我!你们这些强盗!罔顾天道人伦,强改地脉,必遭天谴!必遭天谴啊!”那声音虽然嘶哑,却像淬火的钢针,带着一股锐利不屈的气势。
官差被他的喊叫激怒,不耐烦地挥动拳头,狠狠砸在老道士瘦削佝偻的背上:“闭嘴!妖言惑众的妖道!再胡咧咧打死你!带走!”老道士被打得一个踉跄,重重扑倒在地,溅起一片泥泞,又被官差粗暴地揪着衣领拽了起来,继续拖行。
躲在树后的井生看得心惊肉跳。那老道士虽然狼狈不堪,但那双透过凌乱白发射出的眼神,却锐利如鹰隼,显然不是寻常人物。更重要的是他的话——“强改地脉”!这四个字如同惊雷,瞬间印证了井生方才在小镇茶摊上最可怕的猜测!
官差们押解着不断挣扎的老道士,骂骂咧咧地渐渐远去,杂乱的脚步声在幽深的山谷中空洞地回荡。井生躲在树后,内心陷入了激烈的挣扎:萧玦还独自昏迷在危机四伏的道观里,随时可能暴露,危险万分;但这被押走的老道士,很可能掌握着关于地脉、关于官府阴谋的关键信息!机会稍纵即逝……最终,对真相的渴望压过了恐惧,他一咬牙,悄然从树后闪出,借着茂密灌木丛的掩护,小心翼翼地保持着一段距离,悄无声息地尾随了上去。或许,能从这老道士口中,或者押解的过程中,得到一些至关重要的线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