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着!”
一个沉稳的声音不大,却像一块巨石投入喧闹的池塘,瞬间压下了所有的嘈杂与骚动。
温迪米翁家的家主,法尔纳塞的父亲,从主台的阴影中缓缓走出。他没有看那些瑟瑟发抖的贵族,也没有理会那个色厉内荏的卫兵队长,只是用平静的目光扫过满地的狼藉,最后落在了格斯身上。
那名卫兵队长被他看了一眼,仿佛被扼住了喉咙,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默默挥手,让手下的士兵放低了长矛。
在场的贵族们,无论刚才多么惊慌失措或义愤填膺,此刻都安静了下来,看着这位真正的掌权者。
“今晚,有劳各位了。”家主先生开口,他对着格斯一行人微微颔首,语气听不出是感谢还是命令,“温迪米翁家,欠各位一个人情。”
他没有给任何人反应的时间,便转向众人,声音恢复了那种不容置疑的冷静。
“诸位,今晚发生的事情,的确骇人听闻。这些丑陋的怪物,趁着夜宴,企图刺杀在座的各国要人。”他指着一具猛虎使徒的尸体,冷静地剖析,“这可以视为库夏人对我们的一次卑劣的恐吓,是他们送来的军用兽,想必没错吧?”
“军用兽?”一个贵族下意识地反问,但立刻被旁边的人捅了一下。
“对……对!军用兽!”那人立刻改口,“我听说那些蛮族,最擅长用药物和邪术改造野兽,搞出这种不人不鬼的东西,一定是他们干的!”
“原来如此,这么说就合理了。”
贵族们找到了一个可以理解的台阶,纷纷附和,将超自然的恐惧转化为对敌人的愤怒。
但总有不那么“识趣”的。一个瘦高的子爵颤颤巍巍地指着在半空中飞舞的巴克和伊芭蕾拉。
“那……家主大人,关于‘那些’……您有何见解?”
“还有……令千金刚才的举动……”另一个声音小声补充,“恕我直言,那看起来,就像是传说中的魔术……”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在法尔纳塞和那两个小妖精身上,刚刚被压下去的诡异气氛又开始升腾。
“各位请安静。”家主大人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不耐,“那恐怕是幻觉吧!”
“幻觉?!”
这个结论让所有人,包括伊斯多洛都愣住了。
“喂喂!老头!你眼睛瞎了吗?我们可是活生生的!”巴克气得在空中直跳脚,他一个俯冲,揪住刚才说话那个子爵的八字胡,用力一扯。
“哎哟!”子爵痛得叫出了声。
然而,家主大人看也不看,仿佛那声惨叫也是幻觉的一部分。他继续用那沉稳的语调,为所有人构建一个新的“事实”。
“各位难道没有察觉吗?在怪物出现之前,宴会厅里弥漫的浓雾,带着一股异样的甜香。那是库夏人的把戏,在空气中散播了能引人产生幻觉的药物。”
他顿了顿,环视着一张张将信将疑的脸,加重了语气。
“诸位要清楚一点,打击我们法王厅教圈的首脑人物,让联军陷入混乱,这才是库夏军的真正目标!如果我们轻易就中了如此粗浅的离间计,因为一些无稽的幻觉而自乱阵脚,那实在是愚蠢至极!”
他的话锋一转,带上了警告的意味。
“还是说,在座的各位大人,想让‘法王庭的贵族们在出征前夜被妖精吓得屁滚尿流’这种笑话,传遍整个军营,让我们成为士兵们口中的笑柄吗?”
这句话,像一盆冷水,浇醒了所有人。
恐惧、猜疑,在“颜面”和“利益”面前,瞬间变得无足轻重。
“……的确如此!”
“家主大人说得对!是库夏人的阴谋!”
他们争先恐后地附和着,仿佛要用声音的大小来证明自己的清醒与忠诚。
法尔纳塞静静地看着自己的父亲。看着他如何用几句话,就将真实扭曲,将现实重塑。这比任何刀剑都更加锋利,比任何魔法都更加可怕。
她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也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解脱。
她彻底明白了。
格斯将巨剑从地砖里缓缓拔出,扛在肩上,沉重的金属与铠甲碰撞,发出一声闷响。
他看向法尔纳塞,狼盔下的声音低沉。
“你父亲,很强。”
这不是一句赞美,更像是一个来自战士对另一种力量的客观评价。
法尔纳塞的目光从父亲那张波澜不惊的脸上移开,她看着满地狼藉,看着那些刚刚还在指责她为魔女,此刻却对父亲言听计从的贵族,轻轻点了点头。
“是啊……一直都是。”
她的声音里,有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平静。不是认同,而是彻底的认清。
这才是她父亲的战场,言语就是他的刀剑,能颠倒黑白,重塑人心。
“切,强什么啊,”伊斯多洛抱着双臂,一脸不爽地小声嘀咕,“不就是个老骗子嘛,死的都能说成活的。”
巴克从他头顶飞过,用算盘敲了敲他的脑袋:“笨蛋!能把这么多大人物骗得服服帖帖,这可比单纯的砍人厉害多了!这叫权术!”
角落里,温迪米翁夫人端着一杯未动的香槟,静静看着自己的丈夫。
他只用了几句话,就将一场无法解释的屠杀,变成了一次条理清晰的敌袭;将一个无法掩盖的“魔女”,变成了一个无足轻重的“幻觉”。
她的视线不经意地扫过躲在柱子后,脸色惨白的马尼夫柯。
果然,差得太远了。
就在家主大人一手构建的“现实”即将稳固,众人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之际,异变再起。
那股被家主大人当做借口的,带着甜腻香味的浓雾,并没有像他说的那样散去。
反而愈发浓郁。
雾气不再是飘散的,它们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搅动,开始盘旋,上升,朝着宴会厅高高的穹顶汇聚。
刚刚还在交头接耳的贵族们,再次安静下来。
所有人都抬起了头,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
那浓雾在穹顶之下,凝聚成了一张巨大无比的脸。
那张脸由翻滚的灰色烟雾构成,五官模糊,只有两个黑洞洞的眼窝,仿佛深渊一般,俯瞰着底下这群渺小的蝼蚁。
它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所有人都感觉到了一种居高临下的、充满恶意的戏谑。
家主大人刚刚编织好的谎言,被这张脸的出现,撕得粉碎。
这一次,再也没有人能自欺欺人。
就连那位温迪米翁家主,脸上那万年不变的沉纹也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他的瞳孔猛地收缩。
然而,格斯没有抬头。
他甚至没有去看那张脸。
当那股雾气开始凝聚时,一种熟悉的、令人作呕的压力便已降临。
那是现实被扭曲时,独有的感觉。
他身旁,那头黑犬无声无息地显现,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威胁声,死死地盯着上方。
格斯握紧了斩龙剑的剑柄,手背上青筋暴起。
他知道那是什么。
不是幻觉,也不是什么军用兽。
是使徒。
而且,是比刚才那些杂鱼,强大得多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