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陈默,二零一九年七月,我和女友小蔓踏上了前往敦煌的旅程。小蔓是位插画师,痴迷于西域文化,此行是为了给新作《沙海佛窟》采集素材。而我,只是想在她生日那天,于鸣沙山月牙泉边给她一个浪漫的求婚惊喜。我怎么也想不到,这场精心策划的旅行,会成为我余生中无法摆脱的梦魇。
我们抵达敦煌时,已是傍晚。七月的戈壁,白昼灼热,夜晚却透着一种沁入骨髓的凉。预定的民宿在鸣沙山脚下,一个颇具当地特色的土坯小院,老板是个沉默寡言的中年汉子,眼神浑浊,像是看惯了风沙。他接过我们的行李时,低声嘟囔了一句:“晚上起风,莫要出门,尤其……莫要听那风里的声音。”
我当时只当是当地人对沙漠气候的敬畏,并未放在心上。小蔓却显得异常兴奋,拉着我问东问西,规划着明天看日出的行程。
夜里,果然起了风。那不是普通的呼啸,而是一种低沉的、连绵不绝的嗡鸣,像是无数只蜜蜂在远处振翅,又像是某种巨大的乐器在共鸣。风声穿过窗棂的缝隙,钻进耳朵里,奇异地开始变得有规律起来。
嗡——嘛——呢——叭——咪——吽——
六字真言?
我侧耳细听,那声音缥缈不定,时而清晰,时而模糊,仿佛来自天边,又仿佛就响在枕畔。风声塑造着这佛号,让它听起来庄严肃穆,却又带着一丝说不出的诡异,像是成千上万的信徒在齐声诵念,但他们的声音被风沙磨砺得失去了温度,只剩下空洞的回响。
“默,你听……”小蔓也醒了,靠在我身边,声音带着一丝颤抖,“是……佛号?真好听,但又有点……吓人。”
我搂紧她,安慰道:“估计是风吹过沙丘特定形状产生的自然现象,网上不都说是‘佛号沙鸣’嘛,算是奇观了。”我努力用科学的解释安抚她,也安抚自己内心那莫名升起的不安。
那佛号声持续了半夜,直到天快亮时才渐渐平息。我们几乎一夜未眠。
第二天,我们按计划爬上鸣沙山看日出。金色的阳光洒在连绵的沙丘上,景色壮丽非凡。小蔓恢复了活力,拿着素描本不停地画着。我瞅准机会,在旭日跃出地平线的那一刻,单膝跪地,掏出了准备好的戒指。
小蔓惊喜地用手捂住嘴,眼中泪光闪烁,用力地点了点头。就在我为她戴上戒指的瞬间,一阵突如其来的旋风卷起沙粒,扑打在我们脸上。风中,那若有若无的佛号声再次响起,这一次,异常清晰,仿佛就在耳边。
嗡——嘛——呢——叭——咪——吽——
小蔓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她猛地缩回手,戒指差点掉进沙里。
“怎么了?”我问。
“没……没什么,”她勉强笑了笑,“就是刚才,感觉好像有很多双眼睛在看着我们。”
我环顾四周,除了几个零散的游客,只有无垠的沙海。但我心底的不安感却越来越重。
接下来的两天,白天一切正常,可一到夜里,那风中的佛号便准时响起,而且一天比一天清晰,一天比一天……靠近。它不再只是声音,我开始能“感觉”到它——一种冰冷的、带着审视意味的“注视”,穿透土坯墙,落在我们身上。民宿老板看我们的眼神也越来越怪,有一次他递给我热水时,突然没头没尾地说:“被选上了,就躲不掉了。它们……缺人伺候。”
“它们?谁?”我追问。
他却只是摇头,再也不肯多说一个字。
第三天晚上,小蔓开始不对劲了。她变得沉默寡言,常常对着空气发呆,有时又会突然拿起画笔,在纸上疯狂地涂抹,画出来的全是扭曲的、纠缠在一起的朱红色线条,像血管,又像某种诡异的符文。
“它们在叫我,默。”深夜,她突然坐起身,眼神直勾勾地看着窗外漆黑的夜空,“它们说……我的眼睛好看,能看清极乐世界的路。”
我毛骨悚然,紧紧抱住她:“别胡说!那是风声,是幻觉!”
那一晚,佛号声前所未有的响亮,仿佛整个鸣沙山都在共鸣。风声里,开始夹杂着其他声音——细碎的、像是无数人在低语,又像是沙子流动的沙沙声,仔细听,却又什么都听不清。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住我的心脏。
第四天,小蔓彻底变了。她不再画画,只是静静地坐在房间里,嘴角挂着一丝诡异的、非人的微笑。她的眼神空洞,偶尔会模仿着风声,发出模糊的音节:“嗡……嘛……”
我决定立刻带她离开。然而,就在我们收拾行李准备去机场的时候,小蔓不见了。
我发疯似的找遍了整个民宿,问了所有能问的人,最后,那个老板用枯槁的手指,指向了鸣沙山深处。“去了那里,”他说,“被接走了。”
夕阳如血,将沙丘染成一片诡异的赭红色。我不顾一切地冲进了鸣沙山,沿着小蔓可能走过的足迹深入。风声在我耳边咆哮,那佛号声前所未有的清晰,不再是庄严,而是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邪异。
终于,在一处背风的沙谷里,我看到了她。
小蔓背对着我,站在沙谷中央,面对着一面巨大的、异常平滑的沙壁。她的姿态很奇怪,像是正在虔诚地朝拜。风吹起她的长发和衣角,猎猎作响。
“小蔓!”我大喊着跑过去。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
那一刻,我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她的脸上,还是带着那抹诡异的微笑。但她的眼睛……她的眼睛里,没有瞳孔,没有眼白,只有一片浑浊的、不断流动的沙黄色!细密的沙粒正从她的眼角不断渗出,流过脸颊,滴落在沙地上。
她张开嘴,发出的不再是熟悉的声音,而是混合了风声和无数人低语的、非人的腔调:
“嗡——嘛——呢——叭——咪——吽——”
“来……一起来……极乐……净土……”
我吓得魂飞魄散,转身想跑,却发现双脚如同陷入了流沙,动弹不得。不,不是如同,我的脚真的正在往下陷!周围的沙子仿佛活了过来,像水一样流动,缠绕着我的脚踝,小腿,一股巨大的力量正把我往沙子里拖拽!
我拼命挣扎,嘶吼,但声音被狂暴的风声和宏大的佛号瞬间吞没。
我眼睁睁看着小蔓,不,是那个占据了她身体的“东西”,缓缓地、一步步走向那面沙壁。沙壁如同水面般荡漾起来,伸出无数只由沙粒组成的、模糊的手臂,它们轻柔地抚摸过“小蔓”的脸,然后,猛地将她往里一拉!
“小蔓——”
她的身体如同投入水中的石子,瞬间被沙壁吞噬,没有留下丝毫痕迹。只有她脖子上那条我送她的项链,掉落在沙地上,发出微弱的光。
而那股拖拽我的力量骤然加剧。我低头,看到沙子已经没过了我的腰部。更让我肝胆俱裂的是,我周围的沙地里,开始浮现出一张张模糊的人脸!它们由沙粒构成,没有瞳孔,只有空洞的眼窝和咧开的、无声呐喊的嘴。无数的沙之手从地下伸出,抓住我的手臂,我的身体,要将我也一同拉入这无间地狱!
“不!不——!”
就在我即将被完全吞噬的瞬间,那股力量突然消失了。风停了,佛号声也戛然而止。沙漠恢复了死寂,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我的噩梦。
我连滚带爬地从只及腰深的沙坑里挣扎出来,瘫倒在冰冷的沙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剧烈的恐惧让我几乎呕吐。我捡起小蔓的项链,紧紧攥在手心,冰冷的金属硌得生疼。
我活了下来。
但我宁愿当时就死在那里。
回到城市后,我报了警,也组织了搜救队,但一无所获。官方记录是“意外陷入流沙失踪”。没有人相信我的故事,他们说我受了刺激,产生了幻觉。
只有我知道,那不是幻觉。
小蔓消失了,被那沙海深处的“东西”带走了。而它们,似乎并不满足。
回来后不久,我开始出现幻听。即使在车水马龙的都市,在寂静的深夜,我偶尔也能听到那若有若无的佛号声。一开始很轻微,后来逐渐清晰。
更恐怖的是,我开始害怕一切与“沙”有关的东西。海滩、沙坑、甚至孩子玩的沙盘。每当看到沙子,我总感觉那些细小的颗粒在蠢蠢欲动,感觉有无数双空洞的眼睛在沙粒的缝隙里注视着我。
直到昨天晚上。
我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家,走进浴室,想用热水冲去一身冷汗。浴室铺的是米黄色的防滑地砖,花纹有些像沙丘的波纹。
我站在花洒下,闭着眼,任由热水冲刷着脸庞。
突然,我感觉脚底传来一阵异样。不是水的滑腻,而是一种……细微的、颗粒状的摩擦感。
我猛地睁开眼,低头看去。
花洒流下的,不再是清澈的热水,而是浑浊的、夹杂着细沙的黄水!沙水顺着我的身体流到脚下,在地漏周围汇聚,并且,越来越多。
我骇得想尖叫,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那熟悉的、冰冷的、带着审视意味的“注视感”再次出现,充满了这间狭小的浴室。
我僵硬地转过头,看向墙壁上的瓷砖。瓷砖表面,那些原本固定的、如同沙丘波纹的花纹,开始缓缓地……流动起来。它们扭曲、汇聚,逐渐形成了一张张模糊的、由水渍和沙痕构成的人脸轮廓。空洞的眼窝,咧开的嘴。
地漏发出了“咕噜咕噜”的声音,不是排水,而是像有什么东西在下面……吸气。
紧接着,一个我永生永世都无法忘记的声音,混合着水流和沙粒摩擦的杂音,清晰地、一字一顿地,从四面八方响起,钻进我的耳朵,烙进我的灵魂:
“嗡——”
“嘛——”
“呢——”
“叭——”
“咪——”
“吽——”
“找……到……你……了……”
我瘫倒在冰冷的、积满沙水的地面上,看着那浑浊的、带着腥味的沙水慢慢漫过我的身体,感受着那无数道来自沙粒缝隙深处的、贪婪的注视。
我知道,我逃不掉了。
它们来了。
它们,一直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