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李哲,二零一四年十月的那件事,像一根刺,深深扎进我的记忆里,每次触碰都带着冰冷的痛楚。那晚的细节,至今清晰得可怕。
那时我刚毕业,在上海一家设计公司实习,拿着微薄的薪水,和同学王磊合租在静安寺附近的老房子里。王磊是个胆子大、喜欢猎奇的家伙,互联网上流传的那些都市传说,都是他搜寻的目标。二零一四年十月十八日,一个周六的晚上,他刷着手机,突然神秘兮兮地凑过来。
“阿哲,你看这个,‘百乐门镜廊’,就在咱家附近!”他把手机屏幕怼到我眼前,“说是当年百乐门舞厅的旧址一部分改建的,十四年重新装修后开放,里面有个很邪门的镜廊,号称‘照见前世今生’。”
我瞥了一眼,那是一条本地论坛的帖子,标题耸动——“深夜探访静安寺百乐门镜廊,我看到了另一个‘我’在对我笑”。帖子里的照片光线昏暗,一条狭长的走廊,两面墙壁直至天花板都镶嵌着巨大的、古朴的铜镜,镜面映出无数个扭曲的人影,深不见底。
“又是这种博眼球的玩意儿。”我不以为然,继续画我的设计图。
“别啊,”王磊不依不饶,“帖子说,半夜十二点后,如果一个人站在镜廊中间,诚心发问,就能在镜子里看到不一样的东西。有人说看到了死去的亲人,有人看到了自己衰老的样子,还有人……看到了跟自己一模一样,但表情完全不同的‘另一个自己’。”他压低声音,营造着氛围,“而且,据说如果那个‘你’对你笑了,或者向你招手了……”
“怎样?”
“它可能……就想出来,把你换进去。”
我打了个寒颤,不是因为故事本身,而是王磊那故作阴森的语调,在我们这间只开着台灯、窗外风声簌簌的老房间里,确实有点瘆人。“少来,不去。”
“就当陪我去嘛!拍点素材,我最近想做个都市传说系列的vlog。”王磊双手合十,一脸恳求,“再说了,你这天天加班画图,人都傻了,出去走走,刺激刺激神经。”
拗不过他的软磨硬泡,加上内心深处那一点点被勾起来的好奇,我最终还是答应了。现在回想起来,那是我人生中最后悔的一个决定。
晚上十一点半,我们溜达到了那栋位于愚园路、靠近静安寺的建筑。它外表并不起眼,甚至有些陈旧,入口处挂着“百乐门文化展示廊”的牌子,晚上早已闭馆,只有角落的安全出口指示灯散发着幽绿的光。王磊不知从哪里搞来了消息,说侧面有个消防通道的锁是坏的。我们像做贼一样,蹑手蹑脚地摸了过去。
“咔哒”一声轻响,门果然开了,一股混合着灰尘和陈旧木头气味的冷风扑面而来。里面一片漆黑,只有远处安全出口的微弱绿光,勉强勾勒出一个空旷大厅的轮廓。
“走。”王磊打开手机手电筒,光线在黑暗中劈开一道狭小的光柱,尘埃在光中飞舞。
我们穿过空旷无人的大厅,脚下是大理石地面,脚步声被放大,产生空洞的回响。按照帖子里的描述,我们找到了那条传说中的镜廊。它隐藏在一个不起眼的拐角后,入口处悬挂着厚重的、暗红色的绒布门帘,像某种怪物的食道。
王磊深吸一口气,掀开了门帘。
一瞬间,仿佛踏入了另一个维度。
手机光柱扫进去,被无限复制、反射。那条走廊比我想象的还要狭长,两面墙壁,包括天花板,都是巨大的、斑驳的铜镜。镜面并非完全光洁,上面有些模糊的暗影和水渍般的痕迹,使得映照出的影像带着一种扭曲的、不真实感。光线在镜面之间疯狂弹射,形成一片令人眼花缭乱的光之迷宫,又迅速被深不见底的黑暗吞噬。我们的身影被拉长、压缩、复制成无数个,层层叠叠,延伸到视野的尽头,每一个“我们”都拿着手机,做着一样的动作,却又在模糊的镜面中显得有些怪异。
“我靠……”王磊低呼一声,声音在密闭的镜廊里被反复折射,变得嗡嗡作响,仿佛有很多人同时在低声说话。
空气骤然变冷了,是一种侵入骨髓的湿冷。之前大厅里的灰尘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气味,像是铁锈、又像是……某种陈年的脂粉香气,若有若无。
“感觉……有点邪门啊。”我咽了口唾沫,喉咙发干。
“要的就是这个效果!”王磊反而兴奋起来,举起手机开始拍摄,“来吧,按照传说,得走到中间去。”
我们小心翼翼地往前走。脚下的地毯软绵绵的,吸收了大部分脚步声,这使得周围更加寂静,只有我们粗重的呼吸声和衣服摩擦的窸窣声。在镜子里,无数个我和王磊也在同步移动,他们的眼神穿过重叠的空间看过来,空洞而麻木。我不敢长时间注视任何一个镜像,总觉得它们在某一刻会脱离我的动作,自己动起来。
终于走到了镜廊的大概中间位置。王磊停下拍摄,看着我,眼神里闪烁着跃跃欲试的光:“帖子说了,要一个人试试。你先来,还是我先来?”
我心里一万个不愿意,但男性的自尊心让我无法露怯。“……你来吧,我给你拍着。”
王磊点点头,把手机递给我,自己整理了一下衣服,走到镜廊正中心,面向着一面巨大的主镜站定。我通过手机屏幕看着他,也看着镜子里那无数个他。
时间仿佛变慢了。寂静像粘稠的液体包裹着我们。
王磊深吸一口气,对着镜子,轻声说道:“镜子镜子,告诉我,我是谁?”
话音刚落,我浑身汗毛瞬间倒竖!
不是看到了什么,而是感觉到——整个镜廊的温度,仿佛又降低了几度。那种脂粉混合铁锈的味道,变得浓郁了一些。而且,一直萦绕不去的、极其微弱的电流嗡鸣声,消失了。绝对的死寂。
手机屏幕里,王磊的身影似乎僵硬了一下。他紧紧盯着正前方的镜子,眉头微微皱起。
“怎么了?”我小声问,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突兀。
王磊没有立刻回答,他歪了歪头,镜子里的无数个他也同步歪着头,动作整齐得令人不适。但他很快又摇了摇头,像是在否定什么:“没事……好像……眼花了。”但他声音里那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没有逃过我的耳朵。
他退了下来,脸色有些发白,接过手机:“该你了。”
“你看到什么了?”我追问。
“可能……就是光线太暗,自己吓自己。”他挤出一个笑容,但很勉强,“快去,试试看,说不定啥也没有呢。”
我心里打鼓,但事已至此,只能硬着头皮走上前,站在了他刚才的位置。正前方那面巨大的铜镜,因为年代久远,镜面并不平整,映出的我有些微微的变形,脸色在手机冷光下显得惨白。无数个“我”在镜子的纵深里站着,像一群沉默的、等待命令的克隆体。
我深吸一口那带着怪味的冰冷空气,学着王磊的样子,低声对着镜子说:“镜子镜子,告诉我,我是谁?”
声音在镜廊里轻轻回荡。
一开始,什么变化都没有。镜子里还是那个脸色苍白、眼神紧张的我。我稍微松了口气,看来传说终究是传说。
但就在我准备转身离开的瞬间,我的目光无意中扫过镜子里我左后方的一个镜像。
那个“我”,没有看着正前方。
它的头,微微偏向一侧,眼神……正穿过层层叠叠的镜像,直勾勾地盯着现实世界中的我!
它的嘴角,正以一种极其缓慢的速度,向上拉扯,形成一个完全不属于我的、冰冷而诡异的微笑!
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我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了!
“啊!!!”
我短促地惊叫一声,猛地后退一步,心脏疯狂擂鼓,几乎要跳出胸腔。
“怎么了?!你看到什么了?!”王磊赶紧冲过来扶住我。
我指着那面镜子,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那……那个!镜子里那个我……它在笑!它在对着我笑!”
王磊顺着我指的方向看去,镜子里只有我们两个惊恐失措的倒影,无数个,层层叠叠。“没有啊?阿哲,你看错了吧?是不是太紧张了?”他用手电光扫过那面镜子,镜面反射着光,一切正常。
我惊魂未定,死死盯着镜子。那个对着我笑的“我”消失了,所有的镜像都恢复了“正常”,同步着我们的动作。
“走!快走!离开这!”我再也顾不上什么面子,强烈的恐惧攫住了我,只想立刻逃离这个鬼地方。
王磊也被我的反应吓到了,连连点头:“好,好,走!”
我们几乎是跑着冲向镜廊的入口。然而,就在我们快要跑到门口,伸手去掀那厚重的绒布门帘时——
“啪嗒。”
一声轻响,不是来自前方,而是来自我们身后,镜廊的深处。
我们猛地回头。
手机光柱扫过去。
镜廊尽头,那片最深沉的黑暗里,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影。
那个人影,穿着和我一模一样的衣服,有着和我一模一样的身高和体型。它静静地站在那里,背对着我们,面朝着尽头的镜子。
是哪个镜像没有同步动作?不,不对!它是独立的!它存在于现实空间的镜廊里!
恐惧像一只冰冷的手,扼住了我的喉咙。
似乎感应到我们的注视,那个背对着我们的人影,开始极其缓慢地……转过身来。
手机的光线在颤抖,镜面的反射让它的动作变得破碎而跳跃。
一点,一点……
我先看到了侧脸——是我的侧脸!
然后,它完全转了过来。
那张脸,和我一模一样,毫无差别。
但是,它的表情……那是一种极度恶毒的、混合着嘲弄和渴望的狞笑!它的眼睛像两个深不见底的黑洞,牢牢地锁定了我!
“啊——!!!”我和王磊同时发出了尖叫。
王磊反应极快,猛地掀开门帘,把我推了出去,自己也连滚爬出。我们不敢回头,发疯似的沿着来路狂奔,穿过漆黑的大厅,撞开那扇消防通道的门,冲到了车水马龙、霓虹闪烁的街道上。
直到混入街头零星的行人中,感受到人间烟火的温度,我们才弯下腰,撑着膝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冷汗已经浸透了后背。
“刚……刚才……那是什么东西?!”王磊语无伦次。
我脸色惨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拼命摇头,心脏依然狂跳不止。
那一晚,我们几乎没睡。回到出租屋,把所有灯都打开,仍然觉得不够亮。只要一闭上眼睛,就是那张和我一模一样、却带着狞笑的脸。
我们约定,再也不去那个鬼地方,也绝不向任何人提起这件邪门的事。
随后的几天,似乎一切正常。工作,吃饭,睡觉。那晚的经历仿佛真的只是一场集体幻觉,一个过于逼真的噩梦。
但很快,细微的不对劲开始出现。
先是王磊。他开始变得有些沉默,不像以前那样爱说爱笑。有时候,我会发现他一个人坐在角落里,眼神放空,嘴里无声地念叨着什么。我问他怎么了,他总是摇摇头,说没事,就是有点累。
然后,是我自己。
我开始频繁地做同一个噩梦。梦里,我独自一人站在百乐门镜廊的中央,周围无数的“我”都在对着我狞笑,然后一步步从镜子里走出来,伸出手,想要抓住我,把我拖进镜子里去。我每次都会在窒息般的恐惧中惊醒。
更诡异的是,我渐渐产生一种奇怪的感觉——似乎有另一个“我”,正在这座城市里的某个角落,用着我的样子,活着。
有时在拥挤的地铁上,我会突然感到一股冰冷的视线,回头望去,却只看到陌生的人潮。有时在公司的玻璃幕墙上,我会瞥见一个模糊的倒影,动作似乎比我慢了半拍,带着一丝诡异的笑意,但定睛一看,又消失了。
这种被窥视、被模仿、被替代的感觉,像藤蔓一样缠绕着我,越收越紧。
真正的崩溃,发生在大约半个月后。
那天我下班回家,推开卧室门,看到王磊背对着我,坐在我的书桌前,正对着桌子上我的一面小化妆镜。
他凑得很近,几乎把脸贴在了镜子上。
房间里没有开灯,只有窗外透进来的城市霓虹,勾勒出他一个模糊的轮廓。
“王磊?你在我房间干嘛?”我一边问,一边伸手去按墙上的开关。
“别开灯!”他突然厉声喝道,声音尖利而陌生。
我的手僵在半空。
他缓缓地、缓缓地转过头来。
在窗外霓虹灯变幻的光线下,他的脸一半明,一半暗。那明亮的半张脸上,嘴角正高高扬起,露出一个我无比熟悉的、冰冷而恶毒的狞笑——和那晚在镜廊里,那个“我”露出的笑容,一模一样!
而他的眼神,空洞、麻木,却又带着一丝戏谑,仿佛在欣赏我脸上的恐惧。
“他……很喜欢我的‘新家’。”王磊开口了,声音却是另一个人的声调,沙哑而扭曲,像是在模仿,又像是在用自己的声音说话,“他说……里面,挺‘舒服’的。”
我如遭雷击,浑身冰凉,瞬间明白了“他”指的是谁!是那个镜廊里的东西!它出来了!它不仅出来了,它还……占据了王磊的身体!那晚王磊在镜廊里,一定也经历了什么,只是他没有告诉我!
“你……你不是王磊!”我声音发抖,连连后退。
“王磊”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也更加诡异:“我是,也不是。就像你……很快,你也会是,也不是了。”
他转过头,再次凑近那面小镜子,用一种近乎呢喃的语气对着镜面说:“你看,他回来了……别急,很快,你就能出来了……我们,换一下……”
我再也无法承受这种恐惧,尖叫着冲出了房间,冲出了出租屋,漫无目的地奔跑在冰冷的上海夜色中,感觉整个世界都变得陌生而充满恶意。
我不知道那个东西是什么,是镜中的恶灵,是滞留的冤魂,还是某种能复制、替换人类的未知存在。我只知道,它从百乐门镜廊里跟出来了,它占据了王磊,而它的下一个目标,就是我。
从那天起,我失去了住所,也几乎失去了王磊这个朋友。我不敢回去,只能借住在同事家或者廉价旅馆。我试着联系王磊,但他的电话永远无人接听,微信回复也变得语焉不详,充满了一种冷漠和疏离。
我更害怕的是照镜子。任何能反光的东西——窗户、手机屏幕、电梯内的金属壁,甚至是一滩积水,都成了我恐惧的源泉。我害怕在里面看到那个对着我狞笑的“我”,害怕它下一秒就会伸出手,把我拉进去,完成那个该死的“替换”。
故事到这里,似乎应该结束了。但这根刺,依然扎在我心里,并且开始化脓、腐烂。
因为最近,那种被窥视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了。
昨晚,我住在公司附近的一家小旅馆里。半夜被尿意憋醒,我迷迷糊糊地走进狭窄的卫生间。解决完,按下冲水钮,在水流轰鸣响起的瞬间——
我无意间,低了一下头。
目光,从马桶后方与地面的那条缝隙,看了出去。
卫生间门外,是旅馆房间黑暗的地面。
就在那片黑暗之中,一双赤裸的、毫无血色的脚,脚趾正对着卫生间的门,静静地站在那里。
一动不动。
仿佛已经站了很久,很久。
我的呼吸瞬间停滞,血液冻结。
那双脚……和我的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