匠失神的瞬间,晨光恰好穿透薄雾,精准地洒在那枚枯枝之下的嫩芽上。
那芽通体透明,仿佛冰晶雕琢,内里一缕比发丝更细的金线蜿蜒盘旋,静静悬浮。
它不动不摇,却有一种无形的威压弥漫开来,让整片江滩的草木都微微垂首,仿佛臣子朝拜君王。
李青针未语,只缓缓伸出手,将一片刚刚采摘、尚带着露水的黄精叶,轻柔地覆于芽尖。
刹那间,奇景发生!
叶背上原本肉眼难辨的细密文字,竟如一群受惊的金鱼,瞬间活化,争先恐后地顺着叶脉游走,最终尽数沉入泥土,消失无踪。
跪伏在侧的赵篾匠,掌心紧贴着湿润的地面,猛然间,他感觉到一股奇特的震动从地底传来,竟与自己的脉搏形成了诡异的共鸣——三息一震,三息一震!
这节律他至死也不会忘记,正是十年前李青针为他逆天改命,施展“续脉术”时,那枚断折在自己体内的铜针最后的悲鸣!
他猛然醒悟,浑身巨震,眼中满是骇然与狂喜。
这哪里是新生之芽!
这是十年前那枚为救他而折断的铜针之魂,归于故土,由师父十年心血浇灌,以自身念力塑形,方才破土而出的“医心根”!
日头渐高,村中炊烟袅袅升起。
如此异象,早已惊动了早起的村民。
他们闻讯而来,却又不敢靠近,只在远处围成一个巨大的圆圈,连呼吸都放轻了,唯恐一丝俗世气息扰动了这神圣的造化。
几个光屁股的孩童最是纯真,竟自发地寻来平日喝水用的竹筒,小心翼翼地接到屋檐滴下的晨露,一步一挪地送到近前,轻轻滴于芽周的土壤。
村里最年长的老妪,颤巍巍地走回家,竟拆下自己备了多年的寿棺楠木板,亲手削成四根光滑的护桩,浅浅埋入嫩芽四角。
常年上山的猎户,则割来大把驱邪避秽的菖蒲,就地结成一个简单的圆环,恭敬地挂在了上方的枯枝上。
赵篾匠看着眼前这一幕,心头一股暖流涌过,忽地忆起李青针多年前一句无心之言:“药无贵贱,物无尊卑,用者有心则灵。”他豁然开朗,一把抓过身边编筐用的麻绳,这麻绳粗糙无比,是他谋生的工具,此刻却被他视若珍宝。
他飞快地将麻绳搓成三股长索,按照师父曾提过的“三阴三阳”方位,小心翼翼地绕着医心根缠绕起来。
绳索并未触及嫩芽,只是在它周围形成了一个玄奥的场域。
他口中开始低声默诵起自创的《编筐调》,这本是干活时解闷的俚俗小调,此刻却被他唱得庄严肃穆:“一拉承力起,二转气归墟,三收百脉舒……”
歌声落下的瞬间,医心根内那道金线骤然大亮!
一圈肉眼可见的金色波纹自其根部悍然荡出,贴着地面疾速扩散,竟无视一切阻碍,笔直地射向村北那片沉寂了百年的大湖湖心!
正午时分,烈日当空。
村北湖面上,那幅巨大的经络虚影再度浮现,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清晰凝实。
但这一次,它不再是静静悬浮,而是以湖心为轴,开始缓缓旋转,仿佛被一根无形的巨指搅动,又似被某种来自地底的神秘力量强行牵引。
赵篾匠手脚并用,飞奔至江滩旁的一处高坡,极目远眺。
他惊骇地发现,湖中那无数光影涟漪的流转走势,竟与他方才用麻绳缠绕嫩芽的方向完全一致!
他福至心灵,扯开嗓子冲着山坡下的村民大吼:“就是那首调子!大家一起唱!”
村民们虽不明所以,但对李青针和赵篾匠的信任早已深入骨髓。
一时间,男女老少,近百张嘴同时张开,那首粗犷的《编筐调》响彻云霄!
“一拉承力起!”每唱一句,湖中的光影便被那股无形之力拉扯着,向湖心推进一寸!
“二转气归墟!”光影旋转加速,汇聚成一个巨大的旋涡!
当第三遍“三收百脉舒”的最后一个字音落下时,整具由光影构成的水经络图,仿佛完成了它的使命,猛然向下一沉,带着万钧之势,轰然没入湖底深不见底的淤泥之中。
周遭霎时静得可怕。
仅仅过了十数息,异变再生!
村西那片早已废弃多年的陶窑旧址,地面猛地一震,一道清泉毫无征兆地冲天而起,高达数丈!
泉水清冽,带着一股奇异的药香。
更令人难以置信的是,随着泉水喷涌,数十枚被湿泥紧紧包裹的物事被一同带出,噼里啪啦地掉落在地。
赵篾匠第一个冲了过去,他颤抖着手,剥开其中一枚的泥封。
里面赫然是一卷被油布紧密包裹的竹简!
展开一看,上面绘制的正是人体脉络与穴位的精准图谱,旁边还有密密麻麻的朱砂小字注解。
这……这竟是医家奉为圣典的《针经》第四卷“穴守篇”失传了近百年的实操图解!
泥封完好,竹简如新,仿佛只是昨日沉藏。
然而,祥瑞未至,煞气已至。
午后,天色骤然阴沉,远处山道上尘烟滚滚,马蹄声急如骤雨。
一群黑衣蒙面人手持沉重的铁镐与火把,如一群出闸的凶兽,悍然闯入村界,目标明确,直扑江滩上那株“医心根”!
为首者身形高大,眼神狠厉,他一指那株嫩芽,声音冷得像冰:“奉郡守令,此地生出妖物,惑乱人心!给我掘了它,当场焚毁,以正风俗!”
“住手!”赵篾匠双目赤红,挺身拦在最前方,如一头护崽的怒狮。
然而他一个铁匠,如何挡得住这群亡命之徒?
只一推,便被掀翻在地。
眼看那闪着寒光的铁镐就要落下,一直静立不动的李青针终于抬起了手。
所有人都以为他要点穴出手,救下神物。
然而,他却只是将身边枯枝上的一片落叶,轻轻地抛向空中。
那落叶在空中滴溜溜旋转了三圈,悄无声息地落地。
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所有高举铁镐的黑衣人,动作在瞬间凝固,仿佛变成了泥塑木雕。
他们眼神涣散,瞳孔失去了焦距,手中的铁器竟“当啷”一声,齐齐脱手,垂直插入脚下的泥土中,入地半尺,如一排排墓碑,纹丝不动。
原来,那落叶飘落的轨迹,暗合了李青针传授给村民们强身健体用的“七门闭气步”总纲。
这套步法村民们早已熟记于心,此刻见师父示意,哪里还不明白?
他们齐声低哼起那首《编筐调》,音调不高,却蕴含着奇特的律动。
音波交织,竟在江滩上织成了一张无形的声学大网,将所有入侵者死死困在了这个临时的“声阵局”中!
黄昏时分,天降细雨。
被困在“声针局”中的黑衣人,有数名开始浑身抽搐,面色发青,嘴角甚至溢出白沫,显然是他们体内潜藏的旧疾,被这无孔不入的音波“声针”给强行激发了出来。
赵篾匠本欲上前,喝令他们滚出村子。
可就在此时,他眼角一瞥,正看到其中一个倒地抽搐之人,因挣扎而从袖口滑出了半幅褪了色的纸笺。
那纸笺的样式和淡黄的底色,他再熟悉不过——竟是当年京城天禄阁为御医院统一印制的“施药凭证”!
他心头猛地一震,当年师父正是从那场大火中逃出……他立刻喝止了还在哼唱的村民,反倒快步走到那人身边,命手脚麻利的妇人去煮驱寒的姜汤,又让几个懂些草药的后生取来艾条,为这些痛苦不堪的黑衣人温灸四肢。
半个时辰后,姜汤下肚,艾灸通脉,那几名发病的黑衣人竟缓了过来。
那领头的汉子看着眼前这群淳朴的村民,又看了看远处负手而立、仙风道骨的李青针,虎目之中,竟涌出两行滚烫的热泪。
他猛地摘下面巾,重重叩首在地,声音颤抖:“我父……原是太医署的一名杂役……长安火起那夜,他拼死抱着半卷《诊脉法》从火海里逃了出来,临死前交给我,让我务必找到传说中的‘涪水渔翁’……我们……我们不是来毁典的恶人,我们是来……找传人的!”
夜深人静,雨已停歇。
李青针独自一人坐在药圃边缘,指尖轻轻触碰着那株晶莹剔透的医心根。
就在他的指尖与嫩芽相触的瞬间,芽中那道沉寂已久的金线忽然疯狂游走起来,竟如一条活物,顺着他的指缝攀上了他的手腕,继而在他略显苍白的皮肤之下,勾勒出了一幅微缩的、闪烁着金光的地图!
那地图,正是整个涪水流域的九曲十八湾,山川走势,河流脉络,无一不精。
每一处转折与交汇点,都标注着一个古朴的篆体小字:“石砭位”“听脉桩”“陶泉眼”……无数个光点最终汇聚成一条主脉,直指村中心那座古老祠堂的地基深处。
悄然走近的赵篾匠看到这一幕,骇然失色:“师父!这……这是传说中以整片山河为阵的‘周天针局’总枢图?可……可您从未画过此图啊!”
李青针终于开口,这是他今日说的第一句话,声音轻得仿佛风过竹隙,却又清晰地传入赵篾匠耳中。
“它认得。”
话音未落,那株医心根的芽尖微微一颤,一道比发丝还细的金光,骤然从尖端射出,没有射向别处,而是笔直地射入了脚下的土地,瞬间没入地底深处。
下一刻,一种难以言喻的嗡鸣,从大地深处传来,传遍了整个村庄的每一个角落。
整座村庄的地气,仿佛在这一刻被唤醒,那感觉,就像一口沉寂了千年的古老大钟,被人用一根羽毛,轻轻叩响了第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