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丝终于停歇,但浸透了水分的空气比落雨时更加阴冷刺骨。
村子里,此起彼伏的咳嗽声像是为这片沉寂的土地奏响的哀乐,一声比一声更深,一声比一声更绝望。
最初的寒热往来,关节酸痛,被村民们当成了寻常的湿气入体,可当第一个孩子的痰中出现那抹妖冶的血红时,恐慌便如瘟疫本身,迅速在每个人心中蔓延开来。
李青针提着一盏昏黄的马灯,行走在泥泞的村道上。
他没有像其他郎中那样,挨家挨户地开方子,派发草药,反而像个幽灵,在各家各户的屋檐下、灶房前、水井旁悄然驻足。
他的眼神并未停留在病人痛苦扭曲的脸上,而是穿透了门窗,凝视着那些不为人注意的细节。
张屠户家的炊烟色泽灰败,贴着屋顶盘旋不散,如同一条死蛇。
王木匠家的井水泡沫浑浊,半天不破,泛着一股淡淡的腥气。
村东头赵寡妇家的公鸡,已经两天没有在卯时打鸣,只是在午后偶尔发出一两声沙哑的悲鸣。
这些在村民眼中毫无意义的琐事,在李青针的脑海里却构成了一幅巨大的、活生生的病理图。
他怀中的《瘟疫论残卷》冰冷而沉重,书页上记载的“阴瘴蚀肺症”的每一条症状,都与眼前的景象严丝合缝地对应起来。
但他知道,残卷只述其症,未录其方。
更重要的是,他信奉的,是涪翁晚年笔记中那套更为玄妙的法门——天地诊脉法。
病,不独在人身,更在天地。
治人,需先医天地。
次日清晨,李青针在村中唯一的晒谷场上,用一截烧黑的木炭,画下了一道长长的,扭曲的墨线。
他让村长将所有发病人家的位置用石子标记在线上。
当最后一颗石子落下,所有围观的村民都倒吸一口凉气。
那串石子,竟诡异地沿着那道墨线,勾勒出一条从村口水渠一路蔓延至村尾山脚的路径,宛如一条正在吞噬村庄的巨蟒。
“这……这是怎么回事?”村长声音发颤。
李青针没有直接回答,他伸手指了指天边缓缓移动的阴云,又指了指村口那条终年不息的涪水支流。
“云走东南,风入坎位,病气随水而来。”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静,“这条线,是病气在村里走的经络,它就叫‘手太阴肺经’。如果我们什么都不做,它就会沿着这条路,一家一家地吃过去。”
人群中爆发出压抑的惊呼和哭泣。
“那……那该如何是好?李郎中,求你救救我们!”一个妇人跪倒在地,不住地磕头。
李青针的目光扫过众人惊惶的面孔,反问了一个看似毫不相干的问题:“你们谁家最近煮过枇杷叶水?”
人群面面相觑,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响起。
一个约莫七八岁的小女孩举起了手,小声道:“我……我奶奶熬了三天,她说,她说咳嗽的人喝了会舒服些。”
李青真的他知道,破局的关键,不在于他一个人能开出多少神方,而在于能否唤醒这片土地上的人们,让他们自己成为对抗瘟疫的堤坝。
他没有颁布任何强制的命令,只是走到村民中间,用商量的语气说:“咱们打鱼还分个筐呢,我看,治病也得分个篮子?”
这个比喻朴素直白,村民们立刻就懂了。
在李青针的引导下,一场自发的隔离行动开始了。
村里烧陶的王大户,连夜烧出了三种颜色的陶碗。
凡是重咳发热、痰中带血的,用红碗;只有轻微咳嗽、关节酸痛的,用黄碗;身体康健的,则用白碗。
三类人饮食分灶,衣物分洗,连倒的泔水都要分不同的坑掩埋。
村里的赵篾匠是个心思活络的人,他听了李青针那句“风入坎位”,便主动带着几个年轻人,改造了各家各户的通风窗。
他们用薄厚不一的竹帘交错编织,形成一种奇特的结构,既能让污浊的空气顺着特定的气流通道排出,又能防止寒冷的“邪风”直接吹伤屋内的病人。
赵篾匠管这叫“导邪风而不伤正”。
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但只有李青针自己知道,这还远远不够。
这些方法只能延缓瘟疫的蔓延,却无法根除病源。
真正的解药,还藏在更深的地方。
是夜,月色惨淡,李青针独自一人来到村外的河滩上。
涪水在月光下泛着幽冷的青光,水流声像是低沉的叹息。
他凝视着水面,脑中不断推演着残卷上的病理和天地诊脉所得的征兆。
就在他心神高度集中的一刹那,平静的水面忽然泛起一圈圈涟漪,一个模糊女子的面容在水波中缓缓浮现。
是阿禾!
李青针的心脏猛地一缩。
那是他早夭的妹妹,也是他学医的初衷。
水中的阿禾面容宁静,双唇无声地开合,仿佛在诵读着什么。
没有声音传来,但李青针却“听”到了。
那不是通过耳朵,而是通过水波的震动频率传递到他感知中的信息——左三右四,沉七浮二……
这不是语言,这是一段音律!
一段失传的药方,用音律写成的药方!
他瞬间明白了涪翁笔记中那句语焉不详的话:“万物有灵,百草有音,能闻其音者,可得其神。”这便是传说中的“音律制药法”!
李青针立刻奔回村中,取来自己随身携带的一只陶埙。
回到河滩,他按照从水波中解读出的节奏,将气息吹入陶埙。
呜咽的埙声在寂静的夜里响起,时而低沉如大地脉动,时而高亢如鹤唳九天。
奇异的一幕发生了,随着埙音的震动,岸边那些原本蔫头耷脑的药草竟开始轻微地颤动起来。
其中几种不起眼的草叶上,竟慢慢渗出了一滴滴晶莹剔??透的露珠,在月光下闪烁着奇异的光泽。
李青针小心翼翼地用玉瓶将这些露珠收集起来。
他知道,这并非普通的露水,而是药草的精华在特定音律的共鸣下,被激发出的最本源的酶液,正是克制此次阴瘴蚀肺症疫毒的关键所在!
第二天,一张新的药方贴在了村口。
药材都是本地最常见的几种:青蒿、藿香、石韦、土茯苓、还有一味谁也想不到的灶心土。
村民们按照李青针的嘱咐,将这些材料混合熬制,称之为“五行避疫汤”。
但最奇特的,是服药的方式。
李青针让孩子们用竹子削成竹哨,每到服药的时辰,他便会站在晒谷场中央,吹响陶埙。
当陶埙响起浑厚的低音“宫”调时,全村无论红碗、黄碗还是白碗,所有人必须同步饮下药汤;而当一声清越的高音“羽”响起时,所有人则需立刻闭目调息,感受药力在体内流转。
这场景庄严而又奇特。
老人们负责熬药,妇女们监督时辰,孩子们则像小信使一样,负责传递竹哨,确保村子的每一个角落都能听到统一的号令。
持续了七日之后,奇迹发生了。
村里的红碗数量减少了一半,那令人心悸的带血咳嗽声,也渐渐稀疏了下去。
村民们对李青针的敬畏达到了顶点。
他们开始自发地模仿他白日里的动作,在自家门口的空地上,用石子、树枝划出简易的经络图,教自己的孩子辨认那些重要的穴位,尽管他们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要这么做,只觉得这样做心里会踏实。
痊愈的第一个重症病人,是村西头的一个哑童。
当他能下地时,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跌跌撞撞地扑到李青针面前。
他抓起李青针的手,用尽全身力气,用自己的手指,在他的掌心一笔一划地写下了一个字。
那笔画歪歪斜斜,却仿佛带着千钧之力,深深地刻进了李青令的感知里。
是一个“谢”字。
李青真的心头剧烈一震!
这孩子生来喑哑,从未进过一天学堂,他是如何会写字的?
他猛地抬头,环顾四周。
只见夜色下,家家户户的窗纸都透出微弱的灯光。
透过那些薄薄的窗纸,他看到许多人影,正不约而同地在地上、墙上、甚至木板上,描画着各种奇怪的线条。
有的线条繁复交错,如同人体的血管经络;有的则疏朗排布,仿佛夜空中的星图;更有甚者,画出的分明就是他珍藏的《针经》扉页上,那些无人能解的古老符文!
一股寒意夹杂着难以言喻的激动,从李青针的脚底直冲天灵盖。
他猛然意识到,这场瘟疫,这次治疗,似乎不仅仅是治好了一种病。
它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一道尘封已久的古老大门。
某种超越了语言和文字的记忆,正在这片土地上,在这些朴素的村民身上,集体苏醒!
他下意识地望向村口那条涪水。
只见原本幽暗的河水深处,一道难以察觉的青光,正沿着河床的走向,缓缓向上游游动。
那光芒温润而富有生命力,如同沉睡巨龙苏醒后,在血脉中奔流的第一股气息。
这片土地的秘密,远不止一场瘟疫那么简单。
它,似乎正准备将深埋于地下的古老心跳,重新搏动在每一个人的身上。
而他李青针的家,正对着那青光上溯的源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