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呻吟并非来自喉咙,而是从每一寸土地,每一粒尘埃中挤压出来,汇成一股无形却沉重如山的叹息。
阿禾的脚步猛然一顿,视线被前方那片凹陷的盐井矿坑死死盯住。
数百名苦役,身形佝偻得像是被生活折断的枯枝,正机械地挥动着锄头。
他们的每一次弯腰,每一次掘土,都伴随着一声压抑而痛苦的咳嗽。
咳声此起彼伏,连成一片闷雷般的轰鸣,震得空气都在微微发颤。
这里不是矿坑,而是一座巨大的人体肺腑,正在痛苦地搏动。
阿禾本能地想绕开这片弥漫着绝望与病痛的区域,但刚一转念,一股无可抗拒的共鸣感便攫住了他。
他的胸口猛地一闷,喉头剧烈发痒,竟不受控制地躬下身,与那数百人同步,咳出了一口黏稠的浊痰。
不对劲!
他心中警铃大作,立刻沉下心神,内视丹田处的“泥印”。
那团温养多年的金色气流,此刻正疯狂地扭曲、紊乱,无数细小的金色丝线被一股无形的外力强行拉扯,仿佛他体内的经络正被一双看不见的大手肆意拨弄,要将其调到与外界完全相同的频率。
阿禾当机立断,寻了一处僻静角落盘膝坐下,强行收敛心神,逆着那股牵引力溯源而上。
他的感知穿透了尘土与呻吟,瞬间与那数百名苦役的身体连接在了一起。
刹那间,他“看”到了!
每一个咳喘者的背后,代表肺经关键的“肺俞穴”都亮起了一个微弱的病气光点。
而这数百个光点,竟在同一时刻以完全相同的频率振动,它们的振动叠加、增幅,最终形成了一个笼罩整个矿坑的巨大气场。
这气场无形无质,却拥有穿透一切的威力,直击他的根本!
这不是幻觉,更不是简单的感染。
这是千万次咳嗽、千万次喘息、千万人的病痛,在绝望的土壤里,自发构建起的一个全新的“共同网络”!
心神巨震之下,阿禾连忙抽身而退,沿着官道疾行,试图摆脱那片气场的笼罩。
行出数里,他看到田埂边围着一群人,一个割草的少年正抱着小腿,满脸痛苦。
一道半尺长的伤口划破了他的裤腿,鲜血汩汩而出,染红了脚下的泥土。
少年慌乱之下,抓起一把湿润的泥土就往伤口上敷,然后疼得蹲坐在地,大口喘息。
他无意中的一个姿势,恰好让弯曲的膝盖死死压住了腿弯的“委中穴”。
奇异的一幕发生了,那原本喷涌的鲜血,竟肉眼可见地变缓、变细。
旁边一个同样被镰刀划伤了手臂的农人见状,有样学样,也用力按住自己臂弯的某个位置,血流竟也奇迹般地减缓了。
阿禾走上前,蹲下身仔细观察。
他拨开少年腿上的污泥,只见伤口边缘凝结的淤血,并非杂乱无章,而是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放射状分布,那一道道细微的血线延伸出去的轨迹,竟与医家秘传的“子午流注图”中,“足太阳膀胱经”的走向惊人地吻合!
他心中凛然,取来水囊,用清水轻轻冲洗创面。
清凉的水流过伤口,少年突然惊呼一声,原本麻木剧痛的小腿竟涌起一股暖流,痛感大为消减。
阿禾站起身,眼神前所未有的凝重。
他明白了。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巧合。
创伤本身,成了一幅活生生的教学图——是血,在用最原始、最惨烈的方式,教导世人辨认自己的经络!
千里之外的议政堂,气氛肃杀。
柳妻端坐主位,面沉如水。
堂下,以国子监祭酒为首的一众保守派儒臣,联名呈上一份厚厚的奏章,声色俱厉地斥责近来流传于民间的“抖布疗”、“哭疗法”、“踏穴术”等自愈手法,称其为“巫蛊遗风,惑乱人心”,强烈要求设立“正医司”,将天下所有疗愈行为收归官管,一切不合古法的手段皆以妖术论处。
面对汹汹群情,柳妻却未发一言。
她只是平静地挥了挥手,侍从立刻抬上十块打磨光滑的兽骨板,每块骨板上都刻着一个姓名与病症。
紧接着,十位衣着朴素的平民被引入堂中,他们神色紧张,正是近日用那些“妄施手法”治愈顽疾的当事人。
柳妻的目光扫过众人,声音清冷:“诸位大人不是要看传承,要看医理吗?那就请看。”
她示意十人各自开始。
于是,议政堂上出现了怪诞的一幕。
有人站着轻轻抖动手腕上的一方布巾,有人则双脚交替踩踏地面,更有甚者,竟当着满朝公卿的面,开始低声啜泣,继而嚎啕大哭。
儒臣们面露鄙夷,刚要开口讥讽,柳妻却缓缓闭上了双眼。
她的手指,在面前的案几上,开始有节奏地轻轻叩击。
那叩击声不大,却仿佛带着某种魔力,精准地契合了那十名平民或急或缓的呼吸节奏。
咚……咚咚……咚……
片刻之后,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
那十个人,无论是踱步的、踏脚的还是哭泣的,竟不约而同地停下了所有动作。
他们茫然四顾,脸上泛起潮红,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
一股无形的暖流,在他们彼此之间流淌,他们清晰地感受到了身边每一个陌生人的气血波动,仿佛十个人在这一刻,共享了同一个身体。
满堂哗然!
那些饱读诗书的儒臣们,即便看不懂其中玄妙,也被眼前这近乎神迹的景象震慑得哑口无言。
柳妻缓缓睁开眼,目光如针,刺向为首的国子监祭酒,淡然道:“你们要的‘师承’,就在这十个人的颤斗里。”
寒冬骤至,酷烈异常。
流民营中,冻疮成了最凶恶的敌人。
阿禾在一处窝棚前,见到一位老妪,她的双手肿胀如馒头,布满了纵横交错的皲裂血痕。
阿禾只看了一眼,便心神剧震。
那些裂口的形状,勾勒出的轮廓,竟与他记忆中的九州山川地图有七八分相似!
更让他骇然的是,当他通过“泥印”的感应将老妪手上的“地图”与天下大势对应时,发现每当某地灾情加重——例如北方传来饥荒的消息,南方爆发瘟疫的传闻——她手上对应“地图”区域的裂口,便会渗出更多的血珠。
阿禾打来一盆温汤,将老妪的手轻轻浸入其中。
温热的水汽蒸腾,水中竟浮现出无数模糊的光影。
光影之中,似有千千万万的人在九州各处,重复着各种零散而本能的动作:有人在拍打后背,有人在寒风中跺脚,有人在不停地搓揉耳朵……
这些看似毫无关联的行为,如同一颗颗散落的星辰,在“泥印”的宏大感应之下,被一条条无形的线连接起来,构成了一幅浩瀚的人体自救星图。
涪翁的残念在他识海中悠悠一叹:“当年我穷尽一生,唯恐典籍焚毁,大道断绝。今日方知,人心,才是这世间最坚不可摧的竹简。”
另一边,一群孩童在结了冰的泥地上嬉戏摔跤。
一个瘦小的孩子被扑倒在地,肩膀重重着地,正好压在了身下那个孩子的胸口“膻中穴”上。
被压的孩子本有心悸的旧疾,时常胸闷气短,此刻被这猛力一压,非但没有受伤,反而觉得一股暖流自胸口轰然散开,淤积的闷气一扫而空,呼吸瞬间畅达无比。
两个孩子不知其中奥妙,只觉得这种撞击异常快活,于是发明了一种“撞穴游戏”,专门寻找松软的土地互相扑撞。
越来越多的孩子加入进来,最终演变成一种名为“滚地龙”的玩法。
阿禾在暗中观察,并悄然调整了他们游戏场地的土质与湿度,使得每一次撞击的冲击力,都能更精准、更柔和地传导,最大程度地激发人体的“八脉交会穴”。
终于,在某个黄昏,数十个孩子玩到兴起,如同多米诺骨牌般接连扑倒,叠成一堆。
就在他们身体层层相压的瞬间,一股沛然莫御的力量从他们体内同时爆发。
所有人不约而同地发出一声畅快淋漓的长啸,啸声冲天而起。
数十丈外,一棵早已枯死的百年老树,竟被这啸声震得满树枯叶簌簌而下,如下了一场金色的雨。
那是近百人“宗气”在同一瞬间同步爆发,引动天地元气的宏大景象!
然而,就在当晚深夜,阿禾猛地从入定中惊醒。
他丹田内的“泥印”竟毫无征兆地黯淡下去,那流转不息的金色气流彻底停滞,变得死气沉沉。
他尝试沟通之前感应到的“共通网络”和“自救星图”,却发现所有向外的连接通道,都被一种冰冷而霸道的力量彻底屏蔽!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议政堂地坛内,那十块用以记录的骨签突然发出尖锐的嗡鸣,剧烈共振。
柳妻赶到时,其中三枚骨签已“砰”地一声,化为齑粉。
她脸色一变,立刻急召秘卫查探。
很快,消息传来:有人在城外百里坡,设下了一座“镇脉坛”,以失传已久的九鼎残铁为阵基,布下了歹毒无比的“绝医阵”,意图从根源上,斩断这股刚刚萌芽的民间自发医道气机!
柳妻眼中寒光一闪,却没有派人去毁坛。
她只是冷冷地看着剩下的七枚骨签,随即下达了一个让所有人都匪夷所思的命令。
她让侍卫将所有骨签全部取来,亲手将其埋入地坛的中央,然后取来药酒,混入自己的指尖血,亲手浇灌下去。
她口中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低语:“你们想堵住河流?可这条河,是从千万人的疼里长出来的。”
而在遥远的西境,一座荒芜的山巅上,阿禾正仰望星空。
他看到,高悬天际的北斗七星中,主杀伐的第七星“瑶光”,正在忽明忽灭,光芒极不稳定。
那感觉,就好像有一个无形的存在,正以整片天穹为纸,以星辰为墨,写下了一针。
一针足以封镇天地的针。
却又用尽了所有的力量,故意不让世人看见。
阿禾的呼吸停滞了。
敌人斩断了他向外感知的路,却也给他指明了唯一的方向。
既然无法再从天地万物中“取”,那便只能向自己的身体里“求”。
这条连接被斩断了,那他就必须用一种更决绝,更强大的方式,将它重新打通。
他缓缓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双手。
或许,他需要一个全新的信物,一个足以承载他所有意志与力量的祭品。
那不再是倾听,而是一种宣告。
那代价,也绝不仅仅是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