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道自云隙射下的银光,如一柄通天彻地的神针,轰然砸落在江滩之上,正中阿禾所踏的北斗血阵中央。
大地猛地一颤,发出一声沉闷如巨兽心跳的巨响,随即,一切归于死寂。
光柱就那么立着,上抵云霄,下探泥土,却再无半点声息。
天,依旧没有落下一滴雨。
那裂开的云缝也未曾再扩大一分,仅有一线微光垂落,像一根悬而未刺的针,冷冷地审视着这片干渴的土地。
江滩上,数百名村民仰着头,脖颈早已僵硬酸痛,可没有一人敢低下。
汗水浸透了他们厚重的粗布衣衫,黏在身上,闷热难当。
每个人的喉咙都像是被焦炭烙过,干渴得几乎要冒出火来。
终于,有人承受不住这漫长而绝望的等待,压抑的啜泣声在人群中响起,带着一丝颤抖的绝望:“难道……难道天公还是不肯睁眼看看我们吗?”崖顶之上,涪翁依旧保持着跪姿,掌心的鲜血早已凝结成暗黑色的血痂。
他却仿佛一尊石雕,身形纹丝不动,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不肯眨动分毫地,盯着那道贯通天地的光柱。
就在这片绝望的死寂中,柳妻的身影如风一般冲向了光柱边缘。
她端着一个铜盆,盆中盛满了细腻的河沙,她飞快地在沙上覆上一层薄薄的兽膜,将铜盆小心翼翼地放在光柱旁。
不过片刻,她猛地揭开兽膜,双目死死盯住盆中沙粒的纹路。
那沙纹竟赫然呈现出一种“断流之象”!
银光之力渗透沙土,却只入了三寸便戛然而止,后续无力,仿佛一股精纯的经气,被死死卡在了人体的“关元”大穴上,再难寸进。
她脑中一道电光闪过,瞬间明白了症结所在,失声疾呼:“不是天不下雨,是地接不住!这方水土的气脉早已淤塞坏死,就像人中了风瘫,经络不通!虽有神针点穴,可气血早已无法自行流转!”她的声音刺破了死寂,传遍了整个江滩:“必须有人以身为渠,用自己的气血,为这天光引路,导光入脉!”“以身为渠……”涪翁在崖顶听到这四个字,浑浊的双眼骤然爆发出骇人的精光。
他没有丝毫犹豫,猛地伸出枯瘦的手,抓住自己胸前衣襟,狠狠一撕!
衣衫破裂,露出他干瘪的胸膛,以及那道狰狞如蜈蚣的陈年旧伤。
那伤口结痂已久,此刻竟被他硬生生撕开!
紫黑色的筋络在翻卷的皮肉下清晰可见,仿佛一条条沉睡的死蛇。
他俯下身,将那只刚刚凝固了血痂的手掌,重重按入光柱边缘的泥土之中。
玄气自丹田暴起,却并未顺着经脉流转周天,而是在他的意志下,悍然逆行!
一股难以言喻的剧痛瞬间传遍全身,他强行将体内郁结的旧伤之痛,连同逆行的玄气,一同逼向自己掌心的“涌泉”穴位。
噗嗤一声轻响,他按在泥中的掌心瞬间皮开肉绽,温热的鲜血混着泥浆,竟没有四散开来,而是沿着一道肉眼看不见的无形经络,在龟裂的土地上蜿蜒成一条诡异的血线,笔直地指向江心那处早已干涸的古泉眼。
就在血线成形的刹那,那道静止的光柱猛地一颤,仿佛被这股悍不畏死的血气所感召。
一缕比发丝还要纤细的银丝,竟顺着那条血线,缓缓渗入地底,发出“滋滋”的轻响,宛如烧红的针尖刺入朽木,带着一股决绝的意味。
崖下的阿禾看到这一幕,稚嫩的脸庞上满是焦急与决然。
他甚至来不及思考,便飞快地踢掉脚上的草鞋,赤着双足,沿着涪翁用鲜血画出的那条引流之渠,奋力奔跑起来。
奇异的一幕发生了。
他每踏出一步,小小的脚底便会燃起一丛微弱的金光,像是踩碎了天上的星辰,星火在干涸的土地上跳跃闪烁。
他口中,无意识地哼唱起那首残缺不全的《针歌》,不成调的音节断断续续,可那音节震动的频率,竟与光柱中那缕银丝的震颤渐渐同步!
一步,两步……当他踏出第七步时,整个人已经冲到了江心古泉眼的旧址。
他纵身一跃,小小的身躯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重重扑入满是淤泥的泉眼之中,双掌狠狠拍在泥地之上!
轰!
一股混杂着腥臭黑泥的热水柱冲天而起,高达三丈,那腐败的腥气熏得人几欲作呕,就仿佛这片大地,终于吐出了一口积压了百年的瘀血!
喷泉狂涌不止,浑浊的激流中,竟夹杂着无数破碎的骨片和残破的陶器。
柳妻眼尖,不顾泥水污浊,抢身捞起一片尚算完整的残陶。
擦去淤泥,只见上面用古篆刻着三个连珠成串的字迹——“气海”、“中极”、“石门”!
她的心猛地一跳,这正是人体丹田周围最重要的三处大穴!
她瞬间顿悟:“原来如此!泉眼是地脉的头,这三处便是锁死气脉的三道关隘!”她来不及多想,一把扯下涪翁挂在崖边石头上的旧衣,飞快撕成布条,冲到泉边,用布条蘸满那混着涪翁心血的泉水,回头对几个年纪稍大的村童厉声喝道:“照着这图上的方位,快!把这些血布埋到那三处地方去!”村童们不敢怠慢,拿着陶片和血布,连滚带爬地奔向江滩各处。
片刻之后,只听地下传来阵阵雷鸣般的轰鸣,三处埋下血布的地方,同时裂开一道道细长的缝隙,一股股清澈的甘泉汩汩而出,不再浑浊腥臭,它们汇聚成溪,最终尽数归入干涸的江道。
夜半时分,三泉彻底贯通,江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上涨。
清澈的江面倒映着漫天星河,竟与天上闪烁的北斗七星遥相呼应,完美重叠。
崖顶上,涪翁倚着一块巨石,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脸色苍白如纸。
他耗尽了玄气,撕裂了旧伤,此刻已是油尽灯枯。
可忽然间,他垂下的指尖传来一阵细微的麻痒之感。
他惊愕地低头看去,只见自己手腕上的“内关”穴,竟在微微跳动,一道微弱的气流在穴位周围自发旋转,无需他以针引,竟在自行导气!
他猛然抬头,望向天际。
那道银光并未因地脉贯通而收回,反而像一张巨大的渔网,缓缓扩散开来,将整片江域都笼罩其中。
银光之下,远处层叠的山峦间,不知何时升起了薄薄的雾气。
那雾气并不飘散,反而悄然聚拢,最终竟将涪翁所在的这座孤峰层层围住,仿佛天地亲手为他披上了一件银色的道袍。
江边,阿禾安静地坐在新生的泉眼旁,他从怀中珍而重之地摸出那片刻着三处穴位的陶简,轻轻地将它放入水中。
陶简顺着清澈的流,缓缓向下游漂去,在星光与银光的映照下,像一封沉默的信,一封写给未来的,医书。
崖顶,被银雾笼罩的涪翁缓缓闭上了眼,试图调息恢复。
然而,那股在他内关穴自发流转的玄气,却并未如他所愿归于平静,反而愈发活跃,像一匹脱缰的野马,在他几近干涸的经脉中肆意冲撞。
他撕裂的旧伤处,不再是单纯的刺痛,而是一种更加诡异的感觉,仿佛那里不再是伤口,而是一个正在缓缓苏醒的旋涡,正贪婪地、不受控制地,将笼罩周身的银色天光,尽数吸入他的体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