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时,涪水村的青石板路上已聚了七八个围炉烤火的村民。
张屠户的破锣嗓子最先炸响:昨儿后半夜陈瞎子那屋直撞墙,跟撞鬼似的!他手里的烤红薯裂了道缝,焦香混着唾沫星子喷出来,今早起他媳妇来敲我门,说那老东西喉咙里跟塞了块铁,半个字儿都吐不出来!
王二狗端着的药碗晃了晃,碗底的艾草汤溅在青布衫上,洇出片深绿。
他扭头看涪翁——老人正弯腰用枯枝拨弄医庐前的余烬,灰发被江风掀起几缕,倒像雪地里立着株老松。师父,陈瞎子那老匹夫前日还在说您用错了麻黄量,害孙六郎烧得更凶。少年攥紧药碗,指节发白,您前日替孙六郎扎完穴,他烧退了三成,陈瞎子倒骂您野路子毁医道......
他骂的是医道,又不是我。涪翁直起腰,枯枝地断在手里。
他望着江对岸的雾色,声音像浸了晨露的石头,不过喉间塞铁......
话音未落,东边墙角突然传来尖细的女声:昨儿我还见涪翁往陈瞎子窗根底下转悠呢!张氏娘子拎着一篮菜挤进来,靛青围裙上沾着泥点,前日陈瞎子揭发他用药不当,这会儿就遭了报应——你们说,这不是扎针的邪术是啥?
几个妇人跟着点头,有个抱孩子的少妇往后退了半步,怀里的娃娃被惊得直哭。
王二狗地放下药碗,冲张氏娘子吼:陈瞎子自己开错了石膏和知母的方子,害孙六郎烧成肺炎!
师父是替他擦屁股!
哟,小崽子急了?张氏娘子把菜篮往地上一墩,那陈瞎子要是治不好,咱们村往后谁还敢请外乡郎?
指不定哪天就被这老匹夫扎成哑巴!
涪翁突然笑了。
他转身走向医庐,赤针囊在腰间撞出细碎的响:王二狗,把针匣拿来。
师父您要给他治?王二狗瞪圆了眼,他昨天还在村口说您江湖骗子
我治的是病人,不是陈瞎子。涪翁抽出根细如牛毛的银针,在掌心呵了口气,去把他媳妇喊来。
陈瞎子的土坯房里泛着霉味。
五十来岁的老游医正抱着头撞墙,额头青肿得像发面馍,见涪翁进来,突然跪直了身子,喉咙里发出的闷响,眼泪鼻涕糊了满脸。
练泉穴。涪翁捏起他后颈的皮肉,银针地扎进喉结上方的凹陷,扶突。第二针落在喉侧大筋处。
陈瞎子浑身一震,突然发出破锣似的尖叫:我操你......
涪翁屈指弹了弹针尾,陈瞎子的叫声戛然而止,只剩喉咙里的抽噎,三日之内,不得摸针。他拔针时带出点血珠,再敢往药方里掺假,下次扎的就是哑门穴——扎下去,这辈子都别想再说话。
陈瞎子瘫坐在地,盯着掌心的血珠直发抖。
他媳妇攥着衣角凑过来:大...大夫,他这是咋了?
毒火攻心。涪翁甩了甩针上的血,前日他给孙六郎开方,石膏少放三钱,知母多放两钱——那是怕人看出他连清瘟汤的火候都把握不住。他转身往外走,鞋跟碾过地上的碎药渣,火毒积在喉间,我替他引出来了。
王二狗追出来时,额角还沾着陈瞎子家的蜘蛛网:师父您早看出来了?
他药碾子底下沾着半块没磨碎的巴豆。涪翁把银针收进针囊,巴豆性热,掺在清热药里,火毒自然往上冲。他望着村口方向,晨雾不知何时散了,露出几面招展的红绸,该来的,到底来了。
午后的阳光刚爬上晒谷场,村口就炸开了铜锣声。
李崇的鎏金马车碾着碎石子停住,八个家丁穿着玄色短打,抬着顶金丝软轿——轿帘掀开,李崇摇着湘妃竹扇走出来,月白锦袍上绣着金线云纹,倒像来赴宴的贵公子。
涪翁。他拱了拱手,扇骨敲着掌心,昨日听闻陈瞎子遭了难,李某特来赔罪。
赔什么罪?涪翁靠在医庐的断墙上,赤针囊在腰间晃得人眼晕,赔你前日纵火烧我柴房?
还是赔你买通陈瞎子往药方里掺巴豆?
李崇的笑容僵了僵,随即又展开:涪翁说笑了。他使了个眼色,最前面的家丁突然从腰间抽出短刀,寒光映着日头,直往涪翁心口扎来!
师父!王二狗抄起脚边的石锁砸过去,地砸中家丁膝弯。
那人惨叫着跪倒,短刀落地。
可还没等众人反应过来,他突然浑身抽搐,脖颈上暴起青紫色的血管,嘴里溢出黑血!
好毒的鹤顶红。涪翁蹲下来,指尖按在他腕间,提前半个时辰服了解药,专等行刺时毒发——死无对证。他摸出根赤针,在那人肘弯的穴轻轻一点,抽搐的身子突然软下来,像滩化了的泥。
李崇的扇骨地断成两截。
他望着地上的家丁,又望着涪翁腰间的赤针囊,喉结动了动:涪翁这是......
替他压毒。涪翁站起身,拍了拍裤腿的灰,但我在他经络里种了缕火脉——他盯着李崇的眼睛,下次再有人动杀心,这毒火就会顺着经络烧到心肝脾肺肾。
围观的村民倒抽口冷气。
李崇的额头沁出细汗,突然弯腰捡起断扇:今日算李某唐突了。他挥了挥手,家丁们连滚带爬抬起软轿,改日再带厚礼来谢。
王二狗望着李崇的背影啐了口,转头去看昏迷的家丁:师父,他真不会死?
死不了。涪翁摸出块帕子擦针,但李崇该明白,我这针既能救人,也能......他的话突然顿住,抬眼望向村外的官道。
暮色里,马蹄声像擂鼓般由远及近。
王二狗踮脚望去,只见尘烟中一道身影伏在马背上,腰间的铜牌闪着暗黄的光——正是程高去时揣着的太医院腰牌。
涪翁把针囊系紧,嘴角终于勾了勾。
他望着渐暗的天色,听见王二狗的欢呼混着马蹄声撞进耳朵,而江对岸的星子,正一颗接一颗地亮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