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堡之下,远比梅葛楼更为幽深。这里并非用于储藏美酒或粮食的地窖,而是更古老、更被遗忘的所在——废弃的坑道、早年囚禁重犯的石牢。空气潮湿冰冷,混合着苔藓、尘土和一丝若有若无的、铁锈般的血腥味。火炬的光晕在凹凸不平的石壁上跳跃,拉长了本就扭曲的影子。
科本佝偻的身影,如同适应了黑暗的穴居生物,熟练地穿梭其间。他手中提着一盏昏暗的油灯,微弱的光芒仅能照亮脚前几步之地。最终,他在一扇厚重的、几乎与石壁融为一体的铁门前停下。门上没有锁孔,只有几个看似随意排列的凸起石块。科本枯瘦的手指在上面以某种特定的顺序按压、旋转,伴随着一阵沉闷的机括声,铁门缓缓向内滑开。
门内是一个更为宽敞的空间,与其说是房间,不如说是一个天然石窟加以改造。这里摆放着绝非寻常学士该有的器具:巨大的玻璃容器里浸泡着难以名状的生物组织,桌上散落着锋利的手术刀、锯子、钳子,以及一些闪烁着诡异金属光泽的、仿佛来自异域的器械。墙壁上钉着描绘人体肌肉骨骼的精细图谱,但某些细节却扭曲得违背常理。
而在石窟中央,并非一个简单的石台,而是一个由碗口粗的铁条焊接而成的巨大笼子。笼内,一个庞大到令人窒息的躯体正被数条粗大的精钢锁链牢牢束缚着四肢和脖颈,锁链的另一端深深嵌入石壁之中。正是格雷果·克里冈爵士——“魔山”。
但与以往不同,此刻的魔山状若疯狂。他原本就狰狞的面孔因某种内在的折磨而彻底扭曲,双眼赤红,布满血丝,喉咙里发出不似人声的、混合着痛苦与狂怒的低沉咆哮。他庞大的身躯剧烈地挣扎着,每一次发力,沉重的铁链都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火星四溅,坚固的铁笼都在微微震颤。他身上原本厚重的板甲早已被卸下,只穿着破烂的衬衣,裸露的皮肤下,肌肉如同活物般不正常地虬结、蠕动,青筋暴起如虬龙,仿佛有一股毁灭性的力量要破体而出。
笼子周围的地面上,散落着断裂的普通锁链碎片和几具扭曲变形的钢盔——那是之前试图制服他时付出的代价。
科本站在笼外安全距离,用一种混合着极度谨慎和狂热探究的目光审视着他的“实验品”。他手中拿着一个金属针管,里面是某种暗紫色的、不断冒着细微气泡的粘稠液体。
“看来……‘催化剂’的副作用比预想的更强烈,”科本低声自语,眼中却闪烁着兴奋的光芒,“普通的束缚已经无法容纳这股力量了……很好,这才是突破极限应有的代价。”
他小心翼翼地将针管通过笼子的缝隙,对准魔山颈部一根暴起的血管,迅速注射进去。
暗紫色的液体涌入体内,魔山的挣扎瞬间达到了顶点!他发出了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猛地将一条锁链绷得笔直,固定锁链的石壁甚至出现了细微的裂纹!但几秒钟后,那股狂暴的力量仿佛被某种东西强行压制、引导,他的挣扎渐渐平息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更令人不安的死寂。他赤红的眼睛依旧圆睁,但瞳孔中的人类情感似乎在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纯粹的、冰冷的杀戮本能。他的肌肉不再剧烈蠕动,而是凝固成一种暗红色的、仿佛金属般的质感。
科本满意地点点头:“对,就是这样……让痛苦成为燃料,让愤怒成为本能。你需要更坚固的‘躯壳’……”他转向一旁工作台上的一套正在锻造中的、厚重得超乎想象的黑色板甲,“……和一件真正配得上你这股新力量的‘衣服’。”
…………
与此同时,在君临的另一端,喧闹的跳蚤窝深处,矗立着重新焕发生机的贝勒大圣堂。与红堡的阴冷奢华不同,这里弥漫着熏香、汗水和一种狂热的信仰气息。成千上万的信徒——穷人、乞丐、渴望救赎的罪人——聚集在此,倾听大麻雀的布道。
大麻雀本人,穿着粗糙的羊毛袍子,赤着双脚,面容因苦行而消瘦,但那双眼睛却异常明亮,燃烧着不容置疑的虔诚与……权力欲。他宣讲着七神的教诲,抨击贵族的奢靡堕落,承诺净化这个世界。他的话语如同野火,在底层民众中迅速蔓延。
在圣堂后部一间简陋的净室里,熏香的味道更加浓烈。科本,换上了一身毫不起眼的灰色斗篷,如同一个普通的朝圣者,静静地坐在一张粗糙的木凳上。他对面,正是大麻雀。
“太后陛下,”科本的声音低沉而平静,与圣堂外的喧嚣形成鲜明对比,“对您和‘战士之子’近来在维护君临……‘秩序’方面的努力,表示赞赏。”
大麻雀抬起眼,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能穿透科本的斗篷,直视其灵魂:“七神教导我们,真正的秩序源于内心的虔诚与忏悔,而非刀剑。太后陛下久居红堡,锦衣玉食,如今竟能注意到我们这些卑微信徒的所为,实在是……令人意外。”
他的话带着明显的讽刺和试探。
科本不动声色:“陛下深知,过去的某些作为……或许有违七神教诲。如今她身处困境,更能体会信仰的力量。她认为,教会与王室,目标或许并非完全相悖。比如,清除那些真正腐蚀君临的……毒瘤。”他意有所指。
大麻雀微微前倾身体,昏暗的灯光在他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毒瘤?比如那些依旧沉迷于享乐、视七神教诲如无物的提利尔家残余?或是那些……阻碍真正净化进程的权贵?”
“陛下乐于见到,君临恢复真正的……纯洁。”科本避开了直接的回答,给出了一个模糊的承诺,“或许,在适当的时机,王室可以默认……甚至支持‘战士之子’扩大其……‘劝导’的范围。当然,一切需在七神教义的指引下。她如今更能体会,真正的稳定,需要根基的纯洁。她认为,教会与王室,在净化君临这一点上,或许能找到共同的……目标。”
大麻雀沉默了片刻,熏香在他周围盘旋。他似乎在权衡,又似乎在祈祷。最终,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富有穿透力:“七神教导我们谦卑与宽容。但若有人顽固不化,玷污圣城,那么,‘劝导’便是必要的慈悲。只是……‘战士之子’的兄弟们需要布道之所,需要粮食果腹,更需要……不受干扰地执行七神的意志。”
科本微微颔首,仿佛早已备好答案:“陛下理解兄弟们的需求。红堡会注意到,哪些区域更需要‘虔诚’的光照。至于粮食……王室仓库中,或许有些陈年谷物,可用于赈济,以示陛下对七神事业的……支持。”他承诺的是默许、有限的物资支持,以及一种心照不宣的“看不见”。
没有白纸黑字的协议,没有铿锵有力的誓言。只有在这间烟雾缭绕的净室里,两个代表不同黑暗与欲望的使者,通过隐晦的语言,达成了一场岌岌可危的同盟。
科本重新戴上兜帽,站起身,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净室,融入圣堂侧廊的阴影中。
大麻雀依旧坐在原地,良久,他对着壁画上模糊的七神像,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低语:
“罪人递来的刀,亦可斩断荆棘。待荆棘清除,执刀的手……是否洁净,便由七神定夺了。”
大麻雀独自留在净室中,嘴角缓缓勾起一丝难以察觉的、冰冷的笑意。他望向圣堂中那座巨大的七彩水晶雕像,低声自语:“迷途的羔羊……有时也能用来清除荆棘。只是,羔羊终究是羔羊,最终……都需要被引导回正途,或者……被净化。”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那双眼睛,在黑暗中,亮得惊人。
…………
梅葛楼内,瑟曦听完科本低声的汇报,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抹病态的红晕。她走到那扇狭小的铁窗前,望着外面被夕阳染成血色的天空。
地穴中那个逐渐变得强大的怪物,是她复仇的拳头,是撕碎一切阻碍的利刃。而圣堂下那看似虔诚的联盟,则是她搅浑池水、转移视线的毒药。
“很好……”她喃喃自语,指尖无意识地刮擦着冰冷的铁栏,“让他们去斗吧……让那些麻雀去啄食提利尔留下的腐肉……让父亲去头疼那些狂热的信徒……”
她转过身,眼中燃烧着一种混合了绝望、仇恨和扭曲快意的光芒。
“而我……我将拥有魔山。真正的、只属于我的魔山。”她仿佛已经看到,那个庞大的、无畏痛楚的怪物,如何在她一声令下,将泰温、将红毒蛇、将所有背叛她、羞辱她的人,都撕成碎片。
科本垂首站立,阴影遮住了他脸上那丝对“完美造物”的期待,以及对这场疯狂棋局的玩味。
瑟曦没有意识到,或者说她已不在乎,她正同时与深渊和烈焰共舞。地穴中的造物和圣堂下的盟约,都是双刃剑,随时可能将她自己也切割得支离破碎。但在金色的囚笼中,这疯狂的计划,已成为她唯一能感受到自己还“活着”的证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