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雷利亚的灰烬之地，从无黎明。
永恒的灰幕笼罩天空，将日光过滤成一种病态的惨白。风中带来的不是清晨的微凉，而是硫磺与死寂混合的、亘古不变的气息。
利安站在【曙光壁垒】百米高的城墙上，感觉自己的手心全是汗。冰冷的瓦雷利亚钢长矛柄，被他握得又湿又滑。他是一个新兵，一个刚刚从“石人”的躯壳中苏醒不到三年的新生精灵。他见过废墟里最扭曲的怪物，也曾在凯恩队长的严酷训练下濒临极限，可没有一次，像现在这样让他心跳如鼓。
他忍不住瞥向身旁。
他的小队教官，洛克，正平静地擦拭着自己的剑刃，动作沉稳而富有节奏，仿佛即将面对的不是一场灭国之战，而是一次寻常的午后演练。察觉到利安的目光，洛克抬起头，温和地笑了笑：“紧张了？”
利安用力吞了口唾沫，点了点头。
“正常的，”洛克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记住训练时的要点。相信你的盾，相信你身边的同伴，更要相信凯恩队长。我们，就是一道墙。”
利安的视线越过洛克，投向阵线最前方。
在那里，【圣域守卫】的总指挥官，凯恩，如同一座黑色的山峦，沉默地伫立着。他没有穿戴头盔，黑色的短发在风中微动。他只是站在那里，甚至没有握住背后的巨剑，就有一种无可撼动的气势，仿佛他与这面由巨石浇筑的城墙本就是一体。
利安深吸一口气，空气中似乎多了一丝异样的震动。
不是火山的低吼，那声音他很熟悉。这是一种更沉闷、更持续、仿佛从大地深处传来的……擂鼓。
不，不是鼓声。
是脚步声。
成千上万、沉重而杂乱的脚步声，汇聚成一股撼动大地的低频共振，正从地平线的尽头，缓缓涌来。
来了！
【暗影】舰队的旗舰，“静默海蛇号”上，凡德尔船长放下了手中的单筒望远镜，脸色凝重。他身旁，情报主管塞拉斯的灰色眼眸中，倒映着那片如同蚁群般从远方海岸线蔓延开来的黑暗。
“数量与情报吻合，”凡德尔的声音低沉如海，“他们分成了三个部分。炮灰在前，无垢者居中，辎重与指挥部在后。标准的奴隶湾教科书式阵型。”
塞拉斯没有说话，他的目光穿透数公里的距离，精准地锁定了那片由华丽丝绸与闪亮盔甲组成的区域。他看见了那个臃肿如肉山的影子，渊凯的贤主，葛拉兹旦·莫·伊拉兹。也看见了他身旁那个站姿笔挺如标枪的军人，弥林的“铁将军”，普雷兹纳克·佐·卡格兹。
“我看见了贪婪，与傲慢。”塞拉斯终于开口，声音不带一丝波澜，“贪婪者急于求成，傲慢者轻视未知。这是我们的机会。”
凡德尔点了点头：“莉娅的【银月游侠】已经就位。她们会像幽灵一样，撕咬这头巨兽的软肋。”
塞拉斯的视线缓缓上移，望向那被十四火峰环抱的、散发着翡翠色微光的圣域，低声说道：“我们的任务，是为领主大人扫清棋盘外的所有沙砾。棋盘上的胜负，他自会定夺。”
而在那片被他们注视的、缓缓移动的黑暗洪流中，一个名叫图莫的奴隶，正被身后督军的皮鞭抽打着，踉跄前行。他来自科霍尔，因为偷了一块面包被卖到渊凯的矿场，双手至今还留着挖掘矿石留下的畸形厚茧。
他和其他几万个像他一样的“炮灰”挤在一起，闻着身边同伴因为恐惧而散发出的酸臭味，茫然地望向前方。
地平线的尽头，出现了一道不可思议的豁口。那是一道宽达一公里的、被巨力撕开的山脉裂缝。穿过那道裂缝，他看见了……一座城市。
一座黑色的，层层叠叠，如同通往天国阶梯的巨城。城市的顶端隐没在灰色的云层里，而在城市中央，一棵无法用语言形容的巨树，正散发着柔和而圣洁的绿色光华，撑起了一片独立于这个灰色世界之外的苍穹。
那是什么？神迹吗？
图莫的大脑一片空白。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要来这里，为何要攻击那样一座如同神国般的城市。他只知道，身后的皮鞭会撕开他的皮肉，而前方……或许是更恐怖的死亡。
恐惧的浪潮，开始在奴隶大军中无声地蔓延。
当奴隶湾的联军终于在晨曦之城外五公里处停下，开始部署阵型时，那种纯粹由数量堆砌而成的压迫感，足以让任何凡人国王的军队瞬间崩溃。
三万名奴隶炮灰被驱赶到最前方，形成一片广阔而混乱的人海。他们手中拿着五花八门的简陋武器——生锈的短矛、砍柴的斧头，甚至只是削尖的木棍。他们是第一道浪潮，存在的唯一意义，就是用血肉去消耗守城者的箭矢与精力。
在他们身后，是八千名【无垢者军团】。
他们排成八个巨大的方阵，每一个方阵一千人。他们身着统一的青铜鳞甲，头戴尖顶盔，左手持圆盾，右手握三米长的长矛。沉默，是他们最可怕的武器。万人大军，除了盔甲摩擦的细微声响与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听不到任何杂音。他们像一部精密的战争机器，冰冷、高效，没有恐惧，没有怜悯。
更后方，来自里斯的工匠们正指挥着数千名苦力，紧张地组装着他们的杰作。数十架巨型投石机如同史前巨兽的骨架，被缓缓竖起。上百架床弩被推到阵前，闪烁着寒光的巨大弩箭瞄准了远方的城墙。最引人注目的，是一座被命名为“渊凯之拳”的巨型攻城槌。它由一整根巨大的铁木制成，前端包裹着厚重的青铜，需要上百人才能推动，整个槌身被安置在一座带有轮子和顶棚的移动堡垒之中。
这支大军，就是奴隶湾文明的缩影——以无数奴隶的生命为基石，以无垢者的铁血纪律为骨架，以金钱驱动的技艺为爪牙，所铸就的贪婪巨兽。
第七层，【天穹神殿】的露台上，丹妮莉丝的脸色有些发白。她看着那片被驱赶到阵前的、如同牲口般密密麻麻的奴隶大军，紫罗兰色的眼眸中流露出一丝不忍。
“他们……他们甚至不是士兵。”她轻声说。
沐青反手握住她的手，他的掌心温暖而有力。他没有看那些奴隶，他的目光越过无垢者的方阵，直接落在了后方那群骑在马上、身着华服的奴隶主身上。
他那双黑色的眼眸深处，没有怜悯，只有一种近乎残忍的兴奋，仿佛饿了许久的猛虎终于看到了猎物。
“咕啦啦啦啦啦！”
他发出了那标志性的、如同雷鸣的豪迈笑声。
“别担心，亲爱的。很快，他们就都是自由人了。或者，是自由的死人。”
他转过头，对身边的黑曜说道：“传我命令，让凯恩准备好迎接客人。告诉他，前菜有点多，让他别噎着。”
黑曜无声地点了点头，转身离去。
沐青将目光重新投向战场，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取而代替的是一种绝对的、属于“持锤泰坦”的威严。
“那就……开席吧！”
在后方的指挥高台上，“铁将军”普雷兹纳克用一种近乎挑剔的目光审视着远方的黑色巨城。他看不见城墙上的守卫，那距离太远了。但他能感受到一种无形的压力。
那座城市太安静了。
安静得就像一个潜伏在阴影中的顶级掠食者，冷冷地注视着闯入其领地的猎物。
他身旁的葛拉兹旦贤主却显得有些迫不及不及待。他用一块丝绸手帕擦了擦额头的汗，肥硕的脸上写满了贪婪。
“将军，可以开始了吗？”他催促道，“我已经等不及要看看那些美丽的精灵奴隶，还有那座城市的财富了！当然，还有你的无垢者，让他们为我踏平那道可笑的城门！”
普雷兹纳克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鄙夷。他讨厌和商人谈论战争。但他需要葛拉兹旦的金币来支付军饷。
“如您所愿，贤主大人。”他平静地回答，然后对身边的传令官做了一个简单的手势。
“呜——！”
一声悠长而沉闷的号角，从联军阵中响起，撕裂了瓦雷利亚的死寂。
这是进攻的信号。
督军们的皮鞭如同雨点般落下，夹杂着残忍的咒骂。
“冲！冲！冲！该死的懒骨头！第一个爬上城墙的，赏你们自由！”
三万名奴隶炮灰组成的灰色人潮，在恐惧与一线虚假希望的驱使下，发出了混乱的嘶吼，开始向着那道代表着生与死的巨大豁口，发起了冲锋。
大地在颤抖。
【曙光壁垒】上，利安的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他看见那片由扭曲的面孔、绝望的眼神和挥舞的破烂武器组成的浪潮，正向自己涌来。那股气势，仿佛要将这百米高的城墙都彻底吞没。
他旁边的洛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甲：“稳住，利安。相信你的弓。”
利安猛地惊醒，他看到凯恩队长依旧如山般伫立，甚至没有回头看他们一眼。他只是缓缓抬起了自己的右手。
所有【圣域守卫】的军官同时怒吼出声：“举弓！”
“唰！”
城墙上，数千名圣域守卫同时举起了手中的精灵长弓。与此同时，在城市更高的第三、第四层露台上，由大工匠埃隆等民兵指挥官带领的数千名【晨曦民兵】，也默默地张开了弓弦。
万弓待发，寂静无声。
冲锋的奴隶大军越来越近，他们已经能看清精灵守卫们那俊美而冷漠的面容。一些跑在最前面的奴隶眼中甚至爆发出狂喜，因为守城者……竟然还没有放箭！
就在他们踏入一个无形的界线，进入了弓箭的最佳杀伤范围时。
凯恩那高举的右手，猛然挥下！
“放！”
这个命令，如同开启了风暴的钥匙。
那一瞬间，天空……消失了。
数万支箭矢，带着精灵族对入侵者的愤怒，从晨曦之城的上中下三个层面，同时呼啸而出。它们汇成一道比暴雨更密集、比蝗灾更恐怖的钢铁风暴，发出令人牙酸的尖锐嘶鸣，遮蔽了惨白的天光，以一道优美而致命的抛物线，精准地覆盖了奴隶大军的前锋。
没有惨叫。
因为声音在箭雨落下的瞬间，就被彻底淹没了。
冲在最前面的数千名奴隶，如同被镰刀割倒的麦子，成片成片地倒下。他们的身体被箭矢射成了刺猬，简陋的木盾在精灵长弓的攒射下如同纸糊。鲜血瞬间染红了黑色的火山灰。
然而，这只是第一轮。
“第二轮！放！”
“第三轮！放！”
精灵弓箭手们以一种冷静而高效的频率，不断地将死亡的箭雨倾泻而下。这不是战斗，这是一场单方面的、冷酷的屠杀。
在后方观战的葛拉兹旦，脸上的笑容彻底僵住了。他引以为傲的人海战术，在这座立体城市的火力覆盖下，变成了一个血腥的笑话。每一秒，都有相当于数千枚金币的“财产”在蒸发。
“铁将军”普雷兹纳克的瞳孔则骤然收缩。他不在乎奴隶的死活，但他在乎效率。这种射程、这种精准度、这种覆盖面积……他从未见过如此可怕的弓箭部队。这根本不是什么原始的精灵部落，这是一支训练有素、装备精良的可怕军队！
可奴隶的洪流还在继续。后面的人踩着前面人的尸体，哭喊着，被督军的刀剑逼迫着，继续向前冲。他们的人数实在太多了，即便在如此恐怖的箭雨下，依然有数千人冲过了死亡地带，抵达了城墙之下。
然而，等待他们的，是另一种绝望。
“长矛！立盾！”
凯恩的声音再次响起。精灵们迅速收弓，前排守卫将一人高的筝形塔盾狠狠砸在地面，盾与盾严丝合缝。自盾牌的缝隙间，数百根闪烁着寒光的长矛整齐划一地伸出，组成了一道钢铁荆棘之墙。
战争，进入了最残酷的绞肉机模式。
与此同时，在战场的另一侧，主干道旁崎岖的丘陵地带。
莉娅如同匍匐的影猫，一动不动地趴在一块黑色的火山岩后。她那双紫罗兰色的眼眸，冷冷地注视着山谷下那片忙碌的区域。里斯工匠们正在声嘶力竭地指挥着奴隶，组装那些巨大的投石机。周围，有一支约五百人的佣兵团负责守卫。
她的身边，是同样潜伏着的数十名【银月游侠】。年轻的伊文心脏狂跳，他紧紧握着长弓，压抑着第一次参与如此大战的兴奋与紧张。
莉娅没有下令攻击那些苦力奴隶。她的目标很明确——那些穿着华丽、指手画脚的里斯工匠，以及那些看起来像是军官的佣兵头目。
她做了一个简单的手势。
下一刻，数十支无声的箭矢，如同来自幽冥的毒针，悄无声息地划破空气。
正在高声叫骂的一名里斯工匠，声音戛然而止，一支黑色的箭羽从他的后颈贯入，从喉咙穿出。他甚至没来得及发出一声惨叫，就仰面倒下。
一名正在喝酒的佣兵队长，眉心多了一个血洞，脸上的笑容永远凝固。
混乱只持续了一瞬间。
“敌袭！”一名眼尖的佣兵终于发现了不对，发出了凄厉的嘶吼。
但已经晚了。
莉娅从岩石后暴起，身形如一道灰色的闪电，双手长剑与短刀在空中划出致命的弧光。她如同一只优雅的猎豹冲入羊群，每一次刀剑的挥舞，都带走一条生命。
伊文与其他游侠也同时现身，他们不再潜行，而是化身为致命的幽魂。三箭连珠，将试图集结的敌人钉死在地。刀光剑影闪过，佣兵们的阵线被瞬间撕碎。
战斗在不到一分钟内结束。没有缠斗，没有呐喊，只有利刃切开血肉的声响。当佣兵们反应过来，组织起有效的反击时，游侠们早已如鬼魅般，重新消失在了崎岖的岩石与阴影之中，只留下一地尸体和几个被精准破坏了关键部件的投石机。
消息传回指挥高台，葛拉兹旦气得脸色发紫，他肥胖的身体都在颤抖。
“废物！一群废物！五百人，连敌人的影子都抓不到！普雷兹纳克！这就是你的战争艺术吗？”
普雷兹纳克没有理会他的咆哮，他只是凝视着远方那座在箭雨中岿然不动的黑色城市，又看了看侧翼升起的几缕代表着遇袭的狼烟，第一次感觉到，自己似乎小看了这场战争。
他面对的，不是一群躲在坚城里的野蛮人。
而是一群……懂得战争的猎手。
夜幕缓缓降临，奴隶湾联军鸣金收兵。
【曙光壁垒】前的土地，已经被彻底染成了黑红色。数千具奴隶的尸体堆积在那里，无人收殓。血腥味混杂着火山灰的味道，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气息。
晨曦之城赢得了第一天的胜利，以近乎零伤亡的代价，歼敌数千。但没有一个精灵为此欢呼。
他们只是沉默地擦拭着武器，补充着箭矢，修复着被零星投石砸中的城墙。所有人都知道，今天倒下的，只是奴隶主们毫不在意的“开胃菜”。
那八千名如雕塑般沉默的无垢者，甚至没有挪动一步。
真正的战争，明天才会开始。
沐青站在【天穹神殿】的最高处，俯瞰着下方的一切。敌军的营地燃起了星星点点的篝火，如同一片匍匐在黑暗中的、充满恶意的星海。
丹妮莉丝从后面轻轻抱住他，将脸贴在他宽阔的后背上。
“结束了吗？”
“不，”沐青转过身，将妻子拥入怀中，低头在她的额上印下一吻，“这才刚刚开始。”
他的脸上，没有丝毫胜利的喜悦，只有那抹让丹妮莉丝熟悉又心安的、充满了中二之魂的残忍笑容。
“好戏，还在后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