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室的石壁渗着寒气，唯一的光源是沐雪手中摇曳的油灯，将拓拔烈被铁链捆在石柱上的身影拉得扭曲而庞大。他嘴角残留着干涸的血迹，满身伤痕，眼神却像淬了毒的狼牙，死死钉在沐雪身上。又一次出逃失败，耗尽了他最后一丝侥幸，只剩下破釜沉舟的恨意。地下室的铁门发出沉重的闷响，再次被推开。这一次，沐雪没有立刻走进来，而是侧身让开通道。
一股浓烈到近乎呛人的香风率先涌入，驱散了地牢里原本的霉味和血腥气。两名身着薄如蝉翼的轻纱、身姿曼妙、眼波流转的绝色女子，捧着两个蒙着红绸的托盘，袅袅娜娜地走了进来。她们身后，两名健仆抬着一个沉重的箱子，“咚”的一声放在地上，箱盖敞开，露出里面码放整齐、金光灿灿的元宝，几乎照亮了昏暗的囚室。
拓拔烈依旧被粗重的铁链锁在石柱上，只是这次他低垂着头，仿佛对周遭的一切都失去了兴趣。连续数日的逃跑、搏斗、失败，耗尽了他的体力，也让他眼中的火焰只剩下冰冷的余烬。
“拓拔将军，”沐雪的声音带着一丝刻意的慵懒，她缓步走到囚室中央，示意那两名女子上前，“这几日委屈你了。是我思虑不周，忘了将军也是血肉之躯，除了宏图大业，总也有些…人之常情需要慰藉。”
一名女子捧着托盘上前，红绸掀开，露出几套剪裁精良、用料华贵的北戎风格锦袍，以及一整套镶嵌着宝石的黄金马具。另一名女子则托着另一个托盘，上面是几枚散发着温润光泽的羊脂玉佩和一枚代表着巨额财富的玉质商牌。
“将军在北戎的府邸产业，怕是暂时回不去了。”沐雪的语气带着一丝惋惜，随即又变得诱惑，“不过，这南国繁华，何处不能安身？这些，足够将军在南境做个逍遥富家翁，锦衣玉食，美人环绕…”她眼神示意，那两名绝色女子立刻眼含秋水，带着崇拜和挑逗看向拓拔烈，其中一人更是大胆地伸出纤纤玉指，试图去触碰拓拔烈沾着污迹的下颌。
“或者，”沐雪走到那箱金元宝旁，随手拿起一枚，在指尖把玩，金光映着她平静无波的脸，“若将军觉得南国无趣，这些金子，足以买通一条最隐秘的路径，送将军去西域、去南洋，甚至…回到北戎故土边缘，做个无人知晓的隐士。带着你的美人，带着你的财富，远离这一切纷争，如何？”
囚室里弥漫着脂粉香、金钱的铜臭和一种无声的诱惑。美人在侧，巧笑倩兮；黄金耀眼，触手可及；自由之路，仿佛就在眼前。这是任何深陷囹圄、饱受屈辱的人都难以抗拒的诱惑——一个可以立刻摆脱痛苦，重获安逸甚至奢靡的机会。
拓拔烈终于抬起了头。他的目光没有落在那些价值连城的锦袍玉佩上，没有在黄金上停留一秒，更没有看那两个千娇百媚的美人。他的视线，穿过这精心布置的诱惑场景，像两柄冰冷的锥子，直直刺向沐雪。
那眼神里没有动摇，没有渴望，只有一种深深的、几乎刻骨的疲惫，以及一丝…毫不掩饰的轻蔑。
他干裂的嘴唇动了动，发出一声沙哑短促的笑，像是砂砾摩擦。
“呵…”笑声里充满了嘲弄。
他猛地一甩头，避开了那只试图触碰他的柔荑，动作幅度之大，带动铁链哗啦作响。那女子吓得花容失色，后退一步。
“沐雪…”拓拔烈的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从冰水里捞出来，“收起你这套…窑子里对付嫖客的把戏！”
他的目光扫过那些锦袍、黄金、美人，最终定格在沐雪脸上，带着一种洞穿一切的冰冷：“你以为…我拓拔烈，戎马半生，刀头舔血，所求的…就是这些黄白之物，就是这软玉温香？”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胸膛起伏，锁链绷紧：“你错了！大错特错！” 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许久的愤怒和不甘，“我拓拔烈，要的是堂堂正正站在天地间！要的是马革裹尸的归宿！要的是不负我北戎健儿的血勇！而不是…像条被喂了骨头就摇尾巴的狗！像个被财色迷了眼就忘了本份的…懦夫！”
他死死盯着沐雪，眼神锐利如刀：“你用这些来试我？是觉得我拓拔烈的心志…就如此不堪一击？还是你觉得…锁住猛虎的链子，可以用女人的裙带和金子的光芒来打造？！”
最后一句质问，如同惊雷，在地下室里炸响。那两名美女脸色煞白，瑟瑟发抖。抬箱子的健仆也低下了头。
沐雪脸上的慵懒和诱惑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她静静地看着拓拔烈，看着他眼中燃烧的、因被羞辱而更加炽烈的骄傲之火。半晌，她轻轻挥了挥手。
那两名女子如蒙大赦，慌忙收拾起托盘，低着头快步退了出去。健仆也迅速合上沉重的金箱，抬着离开。浓烈的香气和刺眼的金光迅速消散，囚室里只剩下油灯昏黄的光和铁链冰冷的反光。
沐雪一步步走到拓拔烈面前，距离很近。她脸上没有了任何试探，只剩下一种近乎纯粹的审视和一丝…难以察觉的释然。
沐雪将油灯放在一旁布满灰尘的木箱上，阴影瞬间吞噬了她半边脸庞。她没有斥责，没有嘲讽，只是平静地开口，声音在密闭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冰冷：
“拓拔烈，这身锁链，是你自找的。我给过你尊严，给过你思考的空间，可你只想着回到那个把你像破抹布一样丢出来的地方。”她向前一步，油灯的光跳跃在她眼中，映出锐利的光芒，“你以为逃回去能怎样？披着‘弃子’和‘逃俘’的烙印，让你的北戎勇士们对着一个连死都不能光明正大死在战场上的将军欢呼吗？”
拓拔烈喉咙里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铁链哗啦作响，却挣不脱分毫。
“愤怒？觉得我侮辱你？”沐雪嗤笑一声，又逼近一步，几乎与他鼻尖相对，“真正的侮辱，是你拓拔烈到现在还看不清自己的形式！还在为把你明码标价卖掉的母国肝脑涂地！你的骄傲？你的尊严？早就在他们把你绑好送到我营前的那一刻，被踩得稀烂了！你不过是一件他们支付不起战争代价的抵押品！一件用来买命的货物！”
她的话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拓拔烈最深的伤口上。他双目赤红，牙关紧咬，却无法反驳这血淋淋的事实。
沐雪的气势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听着！你只有两条路：要么像条野狗一样，死在这不见天日的地牢里，带着你的‘忠诚’和‘骄傲’烂成泥，被所有人遗忘！要么，拿起我给你的刀，成为这乱世里最锋利的那把！用你的本事，去清算那些把你当货物、把千万人命当草芥的棋手！我给你的不是枷锁，是复仇的刀柄！是洗刷你拓拔烈这个名字上污点的唯一机会！”
威逼之后，是利诱，更是赤裸裸的野心：“跟着我！帮我掌控那足以毁天灭地的力量！成为‘止戈卫’真正的统帅！你的名字，将不再是‘败军之将’，而是‘锁住猛虎的执链人’！是未来新秩序的奠基者！你拓拔烈的功勋，将刻在和平的基石上，远比刻在血腥的战功碑上更耀眼！这难道不比做一件被抛弃的货物，强上万倍？”
拓拔烈的喘息粗重，眼神中的疯狂恨意被一丝动摇刺穿。沐雪精准地捕捉到了这丝动摇。她没有继续逼迫，反而退后一步，拿起油灯，走向地下室角落一个蒙着厚布的巨大物件。
“我知道你不信我，拓拔烈。你恨我，更恨我掌握的力量。你觉得火器是恶魔的造物。”她猛地扯开厚布，露出的不是武器，而是一幅巨大、用炭笔粗略勾勒出的边境地图。地图上没有国界，只有一片片被特意涂黑的区域，旁边用炭笔潦草地写着：
“黑石村：屠。妇孺五百三十七口，尸骸无存。”
“断肠谷：疫。饿殍塞道，人相食。”
“北戎鹰巢堡：炮击。焦土，无生息。”
“大靖流民营：劫掠。女泣，童啼。”
油灯凑近地图，那些涂黑的疮痍和旁边的注解在昏黄的光下触目惊心。
“看看，拓拔烈！睁开你的眼睛看看！”沐雪的声音不再是威压，而是带着一种沉重的、几乎窒息的悲怆，“这是战争！不分大靖北戎！它留下的就是这些！焦土！尸骸！瘟疫！扭曲的人性！破碎的家！你为之效忠、为之愤怒的‘立场’，在这些面前，算个屁！”
她指着地图上的“鹰巢堡”：“这里，曾是你的要塞？现在呢？一堆焦黑的石头和分不清谁是谁的骨头渣子！”她又指向“黑石村”：“这里，也许曾是你麾下某个骑兵的家！现在呢？只剩野狗啃食的残肢！”
沐雪猛地转身，油灯的光直射拓拔烈的脸，也照亮她眼中燃烧的痛苦和决绝：“你以为是我逼他们交出你？是！是我用炮指着他们的头！可为什么？因为我知道，不这样，下一个被涂黑的就是整座北戎王都！是数不清的‘黑石村’‘断肠谷’！用你拓拔烈一个人的‘屈辱’，换千千万万条命活下去的机会！换这场该死的战争快点结束！换一个可能不再有‘涂黑之地’的未来！这买卖，我做错了吗？！ 如果攻守易形，你拓拔烈坐在我的位置，你会怎么选？眼睁睁看着你的士兵、你的百姓，再多填进去几万条命，就为了让你像个‘英雄’一样战死？还是咬着牙，把你交出去，换一线喘息之机？”
拓拔烈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他死死盯着那幅地狱绘卷般的地图，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仿佛第一次看清了战争獠牙下的全貌。那些涂黑的区域，那些炭笔的注解，像冰冷的针，刺穿了他被愤怒和屈辱包裹的硬壳，露出了里面属于一个“人”的痛楚和茫然。
“强大的武器，拓拔烈，”沐雪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信念，“不是为了制造更多的‘涂黑之地’！是为了让所有人——无论是坐在王座上的，还是拿着刀枪的——都清楚地知道，启动战争机器的代价，将是彻底的、无法承受的毁灭！ 是悬在所有野心家头顶的一把利剑！是为了改变战争的形态——从血肉磨盘的绞杀，变成基于绝对力量威慑下的对峙与谈判！是为了拉大武力差距，大到让任何一方在升起战旗前都绝望地发现，反抗毫无意义！最终，是为了直接减少战争，甚至让它彻底消失！ 这是唯一的出路！”
拓拔烈艰难地抬起头，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漂亮话…谁都会说…沐雪…你如何保证…你不会成为下一个…沉醉于这力量的…暴君？你如何保证…这力量不会…制造更大的…‘涂黑之地’？”
这是最核心的质问，带着绝望的清醒。
沐雪迎着他的目光，没有丝毫闪躲，她甚至缓缓地、坚定地走到了他的面前，距离近到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她抬起手，指向他身上的锁链，但指尖最终却落在了他心脏的位置。
“问得好！因为我无法保证未来！”她的声音斩钉截铁，“这猛虎是我放出的，我比任何人都怕它失控！所以我需要锁链！需要牢笼！拓拔烈，你就是那根最坚韧的锁链！是这牢笼不可或缺的基石！”
她目光灼灼，仿佛要将自己的信念烙印进他的灵魂：“我需要你！不是作为俘虏，不是作为工具！而是作为‘止戈卫’的统帅！作为唯一有实力、有信念、也有足够理由、又不盲目崇拜、在我迷失时，阻止我、推翻我、甚至…杀掉我的人！”
“我把这制约我的权力，交给你！”沐雪一字一句，重若千钧，“用你的眼睛死死盯着我！用你亲手锻造的‘止戈卫’这柄利剑悬在我的头顶！如果有一天我沐雪背弃今日之言，让这力量沦为新的屠戮之刃，让地图上再添新的‘涂黑之地’…拓拔烈！”
她猛地抽出腰间一把镶嵌着虎符纹饰的匕首——那是“止戈卫”最高统帅的象征——将它刀柄向前，猛地插在拓拔烈脚边的石缝中！刀身嗡鸣，寒光刺目！
“就用这把刀！用它斩下我的头颅！用我的血，去浇熄你看到的任何失控的火焰！这是我对你的承诺！也是我对这满目疮痍的天下苍生，立下的誓言！现在，告诉我，拓拔烈！你愿意做这把悬在我头顶的利剑吗？你愿意做这锁住猛虎的最后一道铁闸吗？你愿意…和我一起，去终结这制造‘涂黑之地’的轮回吗？！”
地下室里死寂一片，只有油灯灯芯燃烧的噼啪声。拓拔烈死死盯着脚边嗡鸣的匕首，又抬头看向沐雪。她的眼中没有欺骗，没有算计，只有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和沉重的信任。那幅涂黑的地图在他脑中与眼前这个女人重叠，她的威逼、她的利诱、她对战争本质的残酷揭露、她对力量的敬畏与恐惧、以及这最终交付制约权力的惊世之举…
他身上的锁链似乎不再冰冷刺骨，反而变成了一种沉重命运的加冕。他脸上的狰狞恨意如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彻底掏空、又注入滚烫熔岩般的平静。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对着沐雪，低下了他那从未向任何人真正低下的、骄傲的头颅。
低沉沙哑的声音，如同从地底深处传来，带着一种重获新生的力量与宿命的沉重，在地下室中回荡：
“刀…我接了。锁链…我铸了。这‘涂黑之地’…够了！”他抬起头，目光如沉寂万年的火山，直射沐雪，“沐雪…记住你的话！若你背誓…这匕首…必饮汝血！从今往后…拓拔烈之命…为锁猛虎而存！为…再无涂黑之地…而战！”
烛火猛地一跳，照亮了他眼中那彻底熄灭的旧日火焰，和一种为更宏大、更残酷、也更值得的目标而燃烧的、全新的决绝光芒。敌国名将，于此彻底归心，化身为悬于猛虎之侧，最锋利也最沉重的守护之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