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廊尽头的窗户漏进一方惨白的天光,灰尘在光柱里无声翻滚。陈默的指尖擦过省级大学生科技创新大赛金奖证书的烫金边缘,冰凉的触感顺着指腹蔓延开。那金色刺得他眼眶发涩。
奖杯此刻正放在系主任办公室的玻璃柜里,和他没什么关系。证书是他唯一能带回自己狭小办公室的实物证明。空气里飘着旧书和打印纸的酸味,还有一丝若有似无的霉味,从墙角那张吱呀作响的旧沙发里渗出来。
桌角的手机屏幕忽然亮起,一条新邮件提示悄无声息地滑入通知栏。发件人是一个陌生的学术会议组委会。标题措辞恭敬,邀请陈默副教授——这个新晋的头衔让他喉头微微发紧——作为特邀嘉宾,出席下月举行的“全国青年人工智能前沿技术论坛”,并做主题报告。
握着证书的手指收紧了些,硬质的纸板边缘硌着掌心。呼吸滞了一瞬,胸腔里某种沉寂已久的东西被这封过于正式的邮件轻轻撬动。这不在预料之内。省级奖项带来的余波,似乎比想象中更为汹涌。
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敲响,没等他回应,三个脑袋就挨挨挤挤地探了进来。是李立、李娟,还有跟在最后、总低着头的赵昊。实验室里那股焊锡和电路板特有的焦糊味,混着年轻人身上蓬勃的热气,瞬间冲淡了房间里的陈腐。
“老师!”李立的声音总是第一个撞破寂静,他眼睛亮得惊人,目光扫过陈默手里的证书,嘴角几乎要咧到耳根,但又极力想绷出一副沉稳样子,结果导致面部肌肉显得有些僵硬,“我们看到邮件了!全国论坛!您要去吧?”
李娟细心些,注意到陈默脸上并无多少喜色,反而透着一种经历巨大喧嚣后的疲惫。她用手肘悄悄碰了李立一下,上前半步,声音放缓:“老师,您是不是累了?这几天都没好好休息。”
陈默摇了摇头,将证书放在桌上,手掌下意识地压了压胃部。连续熬夜和紧绷的神经确实在那里留下了一点隐痛的后遗症。“没事。”他声音有些沙哑,目光掠过三个学生,“会议的事再说。你们手上的项目进度怎么样?”
“第二代原型机调试差不多了,比预想的效果还好!”李立立刻被转移了注意力,语速飞快,“就是功耗优化还得再抠一抠,赵昊说他有新想法……”
被点名的赵昊猛地抬头,视线与陈默一碰又迅速低下,盯着自己洗得发白的球鞋鞋尖,声音含混却带着一种罕见的肯定:“嗯。我查了些资料,觉得…觉得可以用一种动态电压调整算法试试,可能…能压下来百分之十五左右。”
陈默的目光在赵昊蓬乱的发顶停留了一秒。这个最初连基础电路都接不利索、沉默得几乎没有存在感的学生,在光环加持下,展现出的某种对底层硬件和能耗的极致敏感,常常让他都感到意外。
“思路可以。”陈默点头,走到白板前,拿起笔,“具体算法模型有构想吗?”
讨论迅速变得专注而热烈。笔尖划过白板的沙沙声,夹杂着年轻人时而激烈时而犹豫的争论。陈默听着,偶尔插一句,引导方向,或点出关键谬误。窗外天色渐渐暗淡,云层压得更低,一场夏末的雷雨正在酝酿。办公室没开灯,白板上的字迹和公式在昏昧的光线里显得有些朦胧。
“……大概就是这样。”赵昊终于阐述完自己的想法,鼻尖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呼吸比平时急促些,像是刚才那番话耗尽了他积攒已久的勇气。
“可行性很高。”陈默放下笔,指尖沾满了白色的墨粉,“立项,这周拿出详细方案和模拟数据。”
三个学生几乎是同时松了一口气,彼此交换着兴奋的眼神。李立用力一拍赵昊的后背,拍得他踉跄一步,耳根却不受控制地红了起来。
就在这时,陈默放在桌上的手机震动起来,嗡鸣声在突然安静下来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突兀。屏幕上跳动的是一个归属地为邻市的陌生号码。
陈默的眉峰几不可见地蹙了一下。省级大赛后,各种骚扰、挖角、甚至质疑的电话短信就没断过。他示意学生们继续讨论,拿起手机走到窗边。
接通。电话那头是一个异常热情洋溢的男声,语速快而流畅,自我介绍是“星海科技”的战略投资部总监,姓王。对方对陈默在省级大赛上带领学生完成的那个“基于边缘计算的多模态传感融合系统”表现出了极高的、几乎是过分细致的了解,赞美之词滔滔不绝,仿佛亲眼见证了每一个调试的深夜。
陈默的背脊微微绷直了。窗外,第一滴雨重重砸在玻璃上,留下一个浑浊的水痕。
“陈老师,像您这样的人才,待在一所普通高校,实在是屈就了。”王总监的话锋恰到好处地一转,语气变得推心置腹,“我们星海科技,虽然成立时间不如一些老牌巨头,但背靠国际资本,视野、资源、平台,都不是局限于国内的企业能比的。我们求贤若渴,尤其渴望您这样的领军人物,以及您所带领的、极具潜力的年轻团队。”
雨点开始密集起来,噼里啪啦地敲打着窗玻璃,像是急不可耐的催促。
“我们愿意为您提供一份绝对匹配您价值的薪酬,数字包您满意。您的学生,我们也可以全部接收,重点培养,解决所有后顾之忧。甚至您目前的项目,所有研发费用、专利归属,都可以谈,条件绝对优厚。”对方的声音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暖意,仿佛一切障碍都能被金钱和资源轻易融化,“不知陈老师,可否赏光,近期我们面谈一次?地点您定,我随时飞过来。”
陈默的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冰凉的窗玻璃,留下一道模糊的水痕。胃部那点隐痛似乎又清晰了些。他听着对方描绘出的、金光闪闪的坦途,视野里却只有窗外被雨水冲刷得模糊不清的校园景色,和玻璃上自己那张没什么表情的、略显苍白的脸。
“谢谢。”他开口,声音平稳,听不出任何波澜,压过了窗外的雨声和王总监热情的声音,“目前,我没有离开学校的打算。”
电话那头的热情瞬间冷却了零点几秒,随即又以更快的速度重新升温,只是那热度底下,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金属般的冷硬:“陈老师,不必急着拒绝。机会难得,您可以再考虑考虑。或者,我们先从一些项目合作开始?我们对于技术收购,同样持非常开放的态度……”
“抱歉。”陈默打断他,语气没有加重,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断然,“暂时没有合作意向。再见。”
他没等对方再回应,直接切断了通话。手机屏幕暗下去,映出他紧抿的嘴唇和窗外灰蒙蒙的天色。办公室内,学生们的讨论不知何时已经停了,三双眼睛都望着他,带着隐约的担忧和询问。
陈默将手机放回口袋,转过身,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只有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疲惫,像是被雨水打湿的尘埃。
“继续。”他说,声音重新染上一贯的平静,走回白板前,拿起那支还剩半截的墨笔,“刚才说到功耗模型的边界条件……”
雨声潺潺,敲打着 silence。办公室的门没有关严,走廊尽头,一个模糊的人影似乎停留了片刻,又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昏暗的光线里,只有地板上残留的一小块水渍,证明刚才似乎有人经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