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青松留下的那张名片,像一枚投入平静水面的银币,在实验室里漾开无声却持久的涟漪。它安静地躺在门口的桌子上,白色的卡纸在灯光下泛着冷调的光泽,烫印的“龙腾科技”和“秦青松”几个字,带着一种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令人心悸的吸引力。
李浩的目光每隔几分钟就会不受控制地飘向那张名片,喉结下意识地滚动,一种混合着渴望与不确定的燥热感在他胸腔里窜动。王睿敲代码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指尖偶尔会无意识地在键盘上悬停,镜片后的眼睛失焦片刻,显然心思也早已飞到了那个所谓的“快速原型开发邀请赛”上。
陈默将两人的反应尽收眼底。他没有去动那张名片,也没有立刻对龙腾科技的邀请做出任何评价。后颈因持续的精神专注而传来的细微酸胀感提醒着他,比起外界的诱惑,根基的牢固更为紧要。
“滤波电容的温漂曲线测完了吗?”陈默的声音打破了实验室里微妙的寂静,像一块冰投入温水中。他拿起李浩重新测试记录的厚厚一沓数据纸,纸张翻动发出哗啦的轻响,“第三组数据,在高温区出现了异常峰值,解释一下原因。”
李浩猛地回神,脸颊瞬间有点发烫,急忙凑过去看。那异常峰值很小,几乎淹没在密密麻麻的数据点里,他刚才完全忽略了。一股冷意顺着脊柱爬升,瞬间压下了之前的燥热。
“还有你,”陈默的视线转向王睿的屏幕,手指点在一段循环代码上,“这里的嵌套,逻辑没问题,但内存访问效率极低。如果数据量增大十倍,这里就是死穴。”
王睿感觉自己的头皮猛地一紧,像是被人抓住了疏漏的小辫子,脸颊火辣辣的。他之前完全沉浸在实现功能上,根本没考虑过极限情况下的性能问题。
窗外的天色由浓黑转为墨蓝,预示着黎明将至。实验室里的空气却仿佛凝固了,只剩下陈默冷静到近乎冷酷的声音,和李浩、王睿越来越沉重的呼吸声。他像一个最严苛的工匠,用放大镜审视着他们作品中每一个微小的瑕疵,不容许丝毫的含糊和侥幸。
这种高压式的打磨,几乎榨干了两个年轻人刚刚积累起来的所有自信和兴奋。他们的眼皮开始发沉,手指因为长时间的操作而微微颤抖,胃里空落落的,泛着酸涩的疲惫感。但与此同时,一种前所未有的、对技术细节近乎偏执的敬畏感,也在这种煎熬中悄然滋生。
陈默的太阳穴同样在突突地跳动着。引导和点拨远比直接灌输答案更耗心神。他能感觉到那无形的“学习光环”如同细小的溪流,持续不断地从他这里流向两个学生,滋润着他们干渴的思维土壤,激发着深藏的潜能,但代价是他自身精神力的快速流逝。一种深切的疲惫感从骨髓深处弥漫开来,但他眼神中的光芒却越发锐利。
就在这时,他的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是一条新邮件提醒,发件人是一个陌生的校内邮箱,标题是——《关于“萌芽杯”创新竞赛指导教师资质复核的补充说明》。
陈默的指尖微微一凉。他解锁屏幕,快速浏览邮件内容。邮件措辞官方而严谨,强调为确保竞赛公平,将对所有指导教师的近期科研成果、项目经历进行一轮“非例行”的细致复核,尤其关注“学术原创性的追溯与核验”。落款是校学术委员会办公室,但发送的邮箱前缀,却隐约指向系主任张教授所在的部门。
胃部那点熟悉的紧束感再次出现,比之前更清晰。这不再是泛泛的敲打,而是精准的、戴着合规手套的重拳。目的明确——在他带领学生踏上第一个正式赛场前,尽可能设置障碍,甚至剥夺他的指导资格。
实验室的门被人轻轻推开一条缝,探进一个花白的脑袋。是学校里那位几乎已处于半退休状态、很少过问世事的刘老教授。他鼻梁上架着老花镜,脸上带着些微困惑和一点好奇。
“小陈啊,还没走?”刘老教授的声音温和,带着老一辈学者特有的慢条斯理,“我刚从楼下过,听人说……龙腾科技的人来找过你?”他的目光在实验室里转了一圈,掠过那两个垂头丧气却又透着一股狠劲埋头苦干的学生,最后落在陈默脸上,镜片后的眼睛闪烁着不易察觉的微光。
陈默迅速按熄了手机屏幕,将那封邮件带来的冷意压下:“刘老师,您还没休息。是有这么回事,一个技术推广工程师。”
“龙腾啊……”刘老教授缓缓点了点头,像是想起了什么,“他们那个创始人,以前还听过我的课,是个能折腾的主。他们的人,眼光刁得很。”他话没说透,但意思已经到了。他慢慢踱进来,拿起李浩那块被反复折磨的小车主板,眯着眼看了看,“嗯,基础打得是糙了点,但路子没走歪,有点灵气。”
老人的指尖划过pcb板上的线路,那上面有李浩反复修改留下的细微痕迹。他没有多问龙腾的事,反而就着电路设计,随口提了几个看似简单却直指核心的问题,又点拨了两句关于高频信号处理的要诀,言语平淡,却一下子拔高了思考的维度。
李浩和王睿不由得都抬起头,竖起了耳朵。刘老教授的话不像陈默那样带来巨大的压力,却像一把钥匙,轻轻打开了思维里另一扇门,让他们看到之前未曾留意过的风景。胸腔里那种被反复捶打后的滞闷感,似乎找到了一丝透气的缝隙。
刘老教授待了不到十分钟,放下板子,拍了拍陈默的肩膀:“年轻人,有冲劲是好事,但也得看着点脚下路滑。”他意有所指地说完,慢悠悠地背着手走了,像是半夜偶然兴起,过来溜达了一圈。
实验室里重新剩下三人。气氛却悄然发生了变化。那封邮件带来的寒意还在,但刘老教授看似随意的出现和点拨,像是一道微弱却坚定的屏障,暂时抵冲了部分压力。
陈默深吸一口气,空气中混合着松香、咖啡和一丝老教授带来的、若有若无的陈旧书卷气。他再次看向李浩和王睿,两个年轻人的眼睛里,疲惫依旧,但某种更坚韧的东西正在沉淀下来。
“继续。”陈默的声音恢复了一贯的平稳,“把所有问题清单在今天太阳升起前,一个一个啃掉。”
他拿起秦青松留下的那张名片,没有扔掉,也没有递给学生,而是将其夹进了桌上一本厚重的技术手册里。硬质的名片边缘与书页摩擦,发出极其轻微的“沙”的一声。
窗外,天际的墨蓝开始渗入一丝极淡的灰白。城市依然在沉睡,但实验室里的灯光,却顽强地亮着,对抗着黎明前最深的黑暗。
远处,另一栋建筑的阴影里,一个红点无声地亮起又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