移动电源低沉的嗡鸣成了他们展位唯一的背景音,像一头被拴住的野兽,不安分地提供着能量。空气里的燥热和焦虑并未因供电问题的暂时解决而消散,反而因为这段插曲,更多了几分微妙和审视。偶尔有好奇的目光扫过他们这个偏僻的角落,扫过那个硕大的、与寒酸设备格格不入的电源,然后带着各种意味低声议论着移开。
李健三人的兴奋劲过去后,是一种更深沉的疲惫和后怕。他们的手指依旧冰凉,时不时下意识地检查着电脑接口和那根救命的数据线,仿佛它随时会再次被无形的力量掐断。胃里像是塞满了粗糙的沙粒,沉坠着,摩擦着,带来持续不断的钝痛。
陈默沉默地站在展位边缘,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视着大厅。他的颅内的嗡鸣声似乎比平时更加敏感,像高度灵敏的雷达,捕捉着空气中流动的无数信息碎片——其他团队的技术讨论片段、评审老师的低声交谈、张浩那边刻意提高音量的吹嘘、还有那些投向他们的、混杂着同情、好奇、甚至一丝幸灾乐祸的视线。
他能感觉到,一道冰冷而充满恶意的注视,如同隐形的针,时不时从张浩团队的方向刺来。那不是张浩那种浮于表面的嘲弄,而是更深沉的、来自其身边一个一直低着头、默默操作电脑的瘦高男生的目光。那男生的手指在键盘上移动得极快,几乎不见停顿,眼神却偶尔抬起,极其短暂地、精准地瞄向陈默他们的电脑屏幕,尤其是接口和连接线部分。
陈默的胃部下意识地收紧。他不动声色地调整了一下站位,用身体挡住了对方大部分的窥视角度。同时,他通过那无形的系统连接,向李健传递了一个极其微弱但清晰的“警惕”信号。
李健正和一个前来询问细节的评审助教解释着什么,接收到信号时,话语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后背肌肉瞬间绷紧,随即又强迫自己放松下来,但讲解时,身体却下意识地更靠近了电脑屏幕几分,形成了一个保护性的姿态。
下午的公开演示环节终于开始。各个团队轮流上台,在更大的屏幕上展示核心创新点和效果。张浩的团队果然排在了前面。
他们的演示极尽华丽。高速旋转的3d渲染动画、震撼的音效、各种炫目的数据可视化图表……引得台下阵阵惊呼。张浩的讲解也充满了自信,甚至有些过度表演,将一个个并不算太新颖的技术点包装得天花乱坠。几位院领导模样的评审频频点头,面露赞许。
陈默静静地看着。他能听到身边李健三人压抑着的、不服气的喘息声,能感觉到他们通过连接传递过来的焦灼和不平。颅内的嗡鸣在对方演示到某个关键参数宣称时,极其轻微地波动了一下,反馈回一丝极其隐晦的“夸大”和“逻辑瑕疵”的讯号。但他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
轮到他们上台时,对比更加惨烈。
没有炫目的动画,没有震撼的音效。只有陈默那台老旧笔记本接上投影仪后,略显暗淡的屏幕色彩和偶尔因为性能不足产生的微小卡顿。台下响起一些细微的嗤笑声。
李健深吸一口气,走上了台。灯光打在他还有些苍白的脸上,能看清额角细密的汗珠。他的开场甚至有些结巴。
但当他点开那个简单的仿真界面,开始操作时,某种变化再次发生。所有的紧张和不安仿佛被剥离,只剩下一种沉浸在技术世界里的纯粹专注。他摒弃了一切花哨的包装,直接切入最核心的算法逻辑和应用效果展示。
没有夸大其词,没有虚张声势。只有简洁到近乎冷酷的公式推导、清晰流畅的仿真过程、以及最终那远超常规方法的、稳定得令人惊叹的性能数据。
台下的嗤笑声不知何时消失了。越来越多的学生和前排的评审老师坐直了身体,眼神里流露出惊讶和深思。当李健演示到那个动态监测因子如何巧妙规避边界条件突变时,之前提问过的那位中年女教授甚至轻轻“咦”了一声,向前倾了倾身体。
张浩脸上的志在必得渐渐凝固,变得有些难看。他身边那个瘦高男生停止了操作电脑,抬起头,目光阴鸷地盯着台上,手指无意识地在裤缝上摩擦着。
陈默站在台下阴影里,胃里的那块冰似乎融化了一些,升起一丝微弱的暖流。他能通过连接,清晰地感受到李健此刻思维的流畅和自信,感受到另外两个队员在台下攥紧拳头、无声传递的支持。颅内的嗡鸣以一种愉悦的频率稳定共振,辅助他捕捉着台下观众的反应,甚至能隐约预判到几位评审可能会感兴趣的方向。
演示结束。台下安静了一瞬,随即爆发出远比给张浩团队更真诚、更热烈的掌声。许多搞技术的学生脸上带着恍然大悟和钦佩的表情。
李健站在台上,灯光下,他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后背完全湿透,但眼睛里却闪烁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被认可的光芒。他看向台下的陈默,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
陈默也微微颔首回应。然而,就在他目光移开的刹那,眼角的余光瞥见张浩猛地站起身,脸色铁青地朝着后台方向快步走去。那个瘦高男生也立刻跟上,两人低声急促地交谈着什么,身影消失在幕布之后。
胃里那点刚刚升起的暖意瞬间被一股冰冷的预感覆盖。陈默的指尖微微发凉。
最终评审结果需要综合初评答辩和公开演示表现,不会当场宣布。人群开始逐渐散去。
陈默带着三个几乎虚脱却兴奋不已的学生回到展位,开始收拾东西。那台老旧的笔记本烫得吓人,风扇依旧在嘶吼。
“老师!我们……我们好像成了!”一个男生激动得声音发颤,几乎拿不住手里的U盘。
“演示效果太好了!下面好多人都听傻了!”另一个用力捶了一下李健的肩膀。
李健只是嘿嘿地傻笑,不断重复着:“我就说……我就说那个因子有用……”
陈默看着他们,嘴角也难以抑制地微微上扬了一丝,但眼底的警惕并未散去。他快速地将所有东西收拾进背包,尤其是那个蓝色的U盘,被他小心翼翼地贴身放好。
“走吧,回去等消息。”他的声音依旧平静。
他们拖着疲惫却轻盈的步伐走出交流中心。外面的天光已经有些暗淡,雨后的清新空气涌入肺中,让人精神一振。
然而,刚走下台阶,那个之前来通知他们供电故障的学生干部又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脸上带着比上次更深的为难和尴尬。
“陈……陈老师,李健学长,等等……”
所有人的脚步顿住了。刚刚松懈下来的神经瞬间再次绷紧。李健脸上的笑容僵住,胃里猛地一沉,刚刚消退的钝痛再次袭来。
“又……又怎么了?”他的声音干涩。
学生干部不敢看他们的眼睛,低着头,手里捏着一张皱巴巴的纸条:“刚……刚刚评审组后台复核材料的时候,发现……发现你们提交的备案代码压缩包,好像……好像损坏了,无法正常解压读取……张……张浩学长他们那边刚好有备份的设备录屏,能证明你们演示的效果……但按规定,没有备案代码,成绩可能……可能……”
他的话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瞬间刺穿了所有的兴奋和期待。
空气仿佛凝固了。李健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另外两个男生也呆立当场,像是被冻僵了。
陈默的心脏重重一沉,那股冰冷的预感成了现实。他接过那张纸条,上面是一个陌生的校内网盘地址和提取码,声称里面是“损坏”的代码包备份。
指尖传来纸张粗糙的触感。他抬起头,目光越过面前惶恐的学生干部,望向交流中心那扇尚未完全关闭的大门。
门内的阴影里,似乎有一个模糊的身影一闪而过。
紧接着,他的手机在裤袋里震动了一下。不是微信,是短信。
来自那个星海的号码。
“看来,您遇到的‘小麻烦’比想象的多。星海的承诺依然有效,随时为您敞开。有些游戏,单打独斗是很难赢的。”
冰冷的文字,像毒蛇的信子,舔舐着此刻最脆弱的神经。
陈默缓缓收起纸条,没有去看那条短信。他的目光重新落回到三个面无血色的学生脸上。
空气中的寒意越来越重。
“代码,”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平静得可怕,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冰冷的力量,“不可能损坏。”
他抬起手,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
“因为最重要的东西,从来不在那些U盘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