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星野悄然回到柴房,用绳子捆上腿脚和双手,装作从来都没出过柴房的样子,做好一切准备之后,就倒头睡去。
翌日,房门打开,光线照射进来。
看到王卓义那张严肃的脸,林星野知道,自己赌赢了。
王卓义让她做的事情很简单:带领几个马妇,与王家护卫打一场马球。赢,林星野便可以活下来;输,就是死。
王卓义很狡猾。她想要武将,但一个武将和一个能联姻的世家如何能比?所以“林日生”想要活下去,就必须证明她的价值。
对于在马背上生长的林星野而言,与年长自己二十岁的壮妇比赛,有一定的挑战性,但,也仅此而已。
因为从小她挑战的就是军中武妇的杀人刀。平原的王家护卫从没有上过战场,其武功自不能与军中精锐相提并论。更何况,她可是从小就是在马背上长大的!
马球结束,林星野胜。
于是,年仅十五岁,化名“林日生”的少女林星野就这么获得了王卓义的赏识,从一介籍籍无名的马妇,跻身王氏核心利益集团。
林星野料定王卓义不会轻易杀她,只要她展露出足够的武学天赋,就有机会上位,她赌赢了,但这股胆子绝非来自灵机一动。
平原城正如它的名字一样,是广阔无际的平原,拥有大量耕田,虽然富庶,却缺少战马,更缺少擅长马战的将才!
这一点,正与母亲林北辰当初对平原局势的预估一致——军师郭毅所着《行军图谱·平原篇》,对于平原郡的资源与局势作出了准确的记录。
林星野来平原之前,就日日研读,更时常与母亲和郭军师商谈经略平原之策。
正因如此,林星野敢赌,王卓义不会轻易杀死她,而是会放她一条生路。
这条生路,就是她的破局之路!
“吾得日生,正如姜屹川得林北辰矣!”王珺辞野心勃勃的呢喃,虽然小声,却也传入林星野耳中。
姜屹川是谁,是当今圣上!
王珺辞好大的野心,也敢与圣上相提并论!
林星野愤怒的同时,也感到一丝好笑。
不知道王珺辞敢不敢想,此时站在她身边的少女,不是别人,正是林北辰的女儿。
而王家又敢不敢想,如今她们谋划的一切,都在皇帝与镇北王的掌握之中呢?!
**
短短一个月内,林星野在王家的地位急剧上升。同时急剧上升的,是她与王绵汐的关系。
王卓义将她提拔为平原郡武官校尉,打算让她磨练出一支兵马,但这一切功名利禄可不是白送的。
林日生是王家的儿媳候选人——这个消息已经传遍了平原郡。
所有人都以为林日生是靠着裙带关系上位的小白脸。
但实际上反过来:王绵汐是王家用来拓展裙带关系的那条美丽的“裙带”。
王绵汐并没有真的和王家断绝关系。
马厩的事情,由于被林星野紧急处理,事后又得到家主的善后,所以并没有传扬出去。
那天晚上的闹剧,王卓义到底是心疼亲生孩儿,只当他是一场气话。
而王绵汐大闹,说到底也是为了维护林星野,如今林星野活了下来,他自然也不敢再和母亲姐姐赌气,继续当他养尊处优的王家七小哥。
然而,经历了差点被人侮辱的事情,他的性情变得更加敏感。
王绵汐每天都要洗澡,洗到疯魔的程度。
恨不得把自己洗掉一层皮。
他把自己屋里原本的小厮全都折磨死,给自己院子来了个大换血。
就好像只要这样,就再也不会有人知道他那日的窘态。
他每天都把自己化妆化得美美的,好像一个完美无瑕的瓷娃娃。
可是表面上越完美无瑕,他心里就越恐慌。
原本,他是王家高高在上的七小哥,而林日生只是个马妇。
可如今,他却觉得自己已经配不上林日生。
王绵汐夜里辗转难眠,时常在午夜惊醒。
把屋子里能砸的东西全部砸得稀巴烂。
然后一个人坐在碎片里发呆。
他又一次梦见自己被压在马厩的泥泞里,被众人压迫着。
而林日生这次没有救他,反而在旁边欣赏着他被欺辱。
少女的嘴不断裂开,裂到耳朵,变成一个恐怖的鬼影:“你已经脏了,一个脏男人,怎么还不去死……”
“不——不——”
“日生——救救我——”
王绵汐满脸眼泪地清醒过来时,发现自己在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不要怕,我在。”
是那个如朝阳般的女子。
“日生?”
“我在。”
林星野大手轻抚王绵汐纤薄的背,温和地说道。
“呜呜,日生,我就知道,你会救我的,你不会抛弃我的……”王绵汐紧紧抱着林星野,恨不得整个人被她包绕。
林星野就像太阳,耀眼,温暖,能够驱散一切鬼魅。
呜呜地哭了一会儿,王绵汐窘迫地擦了擦眼泪,说道:“日生,你怎么会在这儿?”
林星野叹气。
说起来,她半夜正睡得香甜,突然被人摇醒,说七小哥半夜犯了癔症,把卧室砸了,尖叫着喊林日生的名字。
生怕他用花瓶碎片自戕,王家人才连夜把林星野叫到了这边。
“我听说你这几日总噩梦,放心不下。”林星野道,“家主已经允许我带着校尉职务,但晚上在你院子外值夜,防止你再出什么事情。”
“日生,你娶了我吧。”王绵汐依靠在林星野怀里,突然说道。
林星野手一僵:“什么?”
“你娶了我,我们就可以日夜在一起了。”王绵汐眼神有些发直,神经兮兮地说道,“左右所有人都知道我们的关系了,母亲也赏识你,那我们就快成婚吧,好不好?好不好?”
看到林星野迟疑,王绵汐癫狂地摇着她的肩膀:“你是不是不愿意娶我?我就知道,你看到了,那天你看到了,所以连你也嫌弃我?你也想让我去死?是不是?日生,你回答我啊!!”
看到王绵汐又要犯病,林星野连忙道:“你忘了?我还没到娶夫的年纪。若是犯法早婚,我身为女子大不了就是扣除钱财,你作为男子却要下狱的,我怎么忍心让你为我吃这样的苦?”
王绵汐这才平稳了一些,眼神直勾勾地道:“也是。我就知道,日生你对我最好了。那,那怎么办呢,要不然,我们订婚吧!只要订婚了,再过几年,我们就能名正言顺地在一起了!”
林星野只当他还在犯病,安慰道:“如今全城都知道,家主希望我做王家的儿媳,这和订婚也没有什么差别,难道离了一纸婚约,你便看不上我了?”
王绵汐连忙道:“怎么会?我,我才不会……”
“所以,我们七小哥是最乖的男孩儿了,是不是?”
“嗯……”
林星野把他抱到榻上,眼神一睨,身后的侍从们连忙进来,悄无声息地收拾起满地的碎片。
“男孩儿如果不好好睡觉,白天就会变得不美了。”林星野说道,“所以,我们七小哥一定会好好睡觉对吧?”
“嗯……我,我绝对不要变丑,我一定好好睡觉……”
林星野温声把他哄睡,另一边,小厮们把所有易碎的、尖锐的物品全都收走。
直到王绵汐彻底睡着,林星野才起身欲走。
谁知王绵汐的手,即使在睡梦中,依然紧紧拽着她的衣摆。
小厮们看着着急。
谁知林星野从怀中拿出匕首,果断地割断了衣袍。
熟睡的少男拿着碎布的手缓缓垂落下来,在夜色中,如葱根般洁白柔嫩。
林星野的面容有些冷漠。
她们的关系,注定如这衣袍一般,迟早要一刀两断。
**
后来的事情,便如开头那般。
林星野取得王家信任之后,快速收集王家的罪证,之后连夜驾马回京。
将王家谋反的铁证,交到皇太女姜启华的手中。
太女一声令下,王家就要掉落无数头颅。
姜启华疑心林星野与王氏七小哥有牵扯,又要她过来亲自送王家人上路。
镇北王虽然成日里就喜欢当个游手好闲的钓鱼姥,但也对林星野作出叮嘱:
王氏此番谋反失败,与镇北王府结下血海深仇。
——便只能斩草除根。
**
镇北军的车队来到平原郡。
王家被全部下狱。
平原郡原本的郡府与王家沆瀣一气,是最早掉脑袋的那个。
血染郡府。
徐自珩身为钦差,暂管平原局势,命人扫清满地鲜血,浩浩荡荡地搬进了郡府宅。
王家在平原根植多年,势力盘根错节,以林星野一个少年还不足以压阵,便由经验丰富的徐师出马。
徐自珩多年前因私自开仓获罪下放到地方,此番复出,势必要作出业绩。
平原郡,已成待宰的羔羊。
而林星野,则是那柄屠刀。
少年将军身着战甲,再次出现在王氏宅门前,任谁能想到她是昔日那个籍籍无名的马妇。
王卓义恨得目眦欲裂。
而王绵汐被人押出府邸时,不可置信地看着马上那灿若朝阳的少女。
王家机密失窃,林日生消失得无影无踪,王家大惊,王卓义气急败坏地满城通缉她。
王绵汐还坚称林日生绝对不是盗取机密的叛徒,为了和母亲抗争,被关禁闭至今。
谁能想到,再次看到林日生——
是在王家被抄家的日子。
那个如朝阳般的少女,从他见到她第一面起,他就觉得她不应该仅仅做个马妇,她会有光明的前途。
她的确不会仅仅做一个马妇。
因为她是镇北王林北辰的女儿。
王绵汐曾经想过,倘若林日生不是个马妇,而是世家女,大约能与他相配。
她确实足以与他相配。
如果王家不曾造反的话。
那么王氏七小哥,或许能够进入镇北王世女夫的候选名单。
如果那样的话,或许她们会有不一样的未来。
可是世界上没有如果。
从王家预备谋反的那一刻起,她们的命运已然注定。
为什么……
王绵汐摇摇欲坠的身子,再也坚持不下来。
“为什么,日生……”
扑通。
他彻底坠落下去。
**
这天林星野杀了多少人,已经记不清了。
她沉默不语地走进郡府,一地鲜血已经被打扫干净,昔日主人的痕迹不复存在。
“世女……从事,徐大人请你过去。”
如今她的官职是兵部从事。
林星野才回想起来。
是啊,她不再是马妇,也不再是没心没肺的小世女了。
一将功成万骨枯。
将军的仕途,由无数枯骨堆积而成。
林星野自幼就杀过人,但无论是手刃刺客,还是挥刀向土匪,都未曾给她带来如此强烈的撕裂感。
当她走入政治漩涡,就注定要承受这种眩晕。
徐自珩从容地为爱徒泡上一壶清茶。
“野儿,要不要休息一会儿?”徐自珩身上依旧是一股淡淡的梅香,声音沉稳平和,恍若世外之人。
自从进入平原郡以来,身为钦差,所有的决策都是徐自珩所出。
权谋与杀戮。
姜启华、徐自珩,她们都是游刃有余的执棋者。
那么,林星野呢?
少女平稳地接过那杯清茶,一饮而尽。
徐自珩满意地微笑着,以杯盖轻抚杯沿,缓缓说道:
“郡守的人已经招了。是她们事先听说了消息,贿赂苓苍山的土匪,为她们提供兵马,中途截杀我等,谁成想反被你掀了寨子。平原郡虽大,但区区一郡之力不足以与朝廷抗衡,早就树倒猢狲散。只有王氏主家少数几人负隅顽抗,实力是在不足为惧。”
林星野道:“我方才快马加鞭捉住了出逃的王珺辞等人,如今王氏主支已经被一网打尽。”
徐自珩点头,一双世事洞明的眼睛略带笑意:“野儿做事雷厉风行,实有乃母之风。方才狱中的王卓义声称,还有事实要供出来,只是指明要与野儿你当面密谈,不能有旁人参与,否则,便要将秘密带进棺材。”
林星野抬眉。
倘若与谋反之人密谈,事后谁都不知道她们说了什么,是否有所勾连。
而且,林星野在王家潜伏数月,还差点成了王卓义的乘龙快媳的事情,虽然未曾公布,但皇太女是知晓的。
如此一来,谁能说清她与王家的关系?
王卓义这是要拖着她一起死。
实在是恨毒了她。
“其实,你提交的证据已然足够详实,太女命我来主事,也是知晓我作为你的老师,绝不会借此害你。若你不愿,拒了便是。”徐自珩从容不迫地给她一个台阶。
林星野却笑道:“身正不怕影子斜,老师,我倒想看看,王卓义到底想搞什么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