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股充盈源于对凡尘道火的掌控,空虚则来自战争的创伤与迷茫。
他缓缓闭上双眼,心神如蛛网般细密地铺开,顺着南荒大地上那数不清的残火余韵,向着更遥远、更荒芜的所在蔓延。
这是一种全新的感知方式,是成为凡尘道种之主后,与这片土地上所有火光建立的微妙联系。
忽然,他的心神猛地一震,仿佛蛛网的尽头被一粒微不足道的石子轻轻拨动。
南荒极南,一片被所有部族默认为生命禁区的“死灰谷”,那里常年弥漫着地煞死气,连最顽强的荆棘都无法存活。
然而就在这片绝对的死寂之中,林风“看”到了三缕几乎要被黑暗吞没的火光。
那火光微弱得可怜,不像是战后幸存的残火,更不是山林野兽无意间引燃的野灶。
它们聚拢在一起,火苗被谷中阴风吹得歪歪斜斜,如酩酊醉汉,随时可能熄灭。
但在那摇曳的核心,却有一股宁折不弯的执拗。
他甚至能模糊地“看”到,有几个衣衫褴褛的人影,正小心翼翼地用石片搭建着一个简陋到极点的灶台,用干枯如柴的藤蔓作为引火之物。
这不是传承之火,这是……新生之火。
林风的嘴唇微微翕动,一声充满了震惊与动容的低语在祖灶碑前回荡:“他们……自己点着了?”
与此同时,歪锅寨的战俘营内,肃杀之气弥漫。
叶红绫一身戎装,身姿挺拔如松,正巡视着被地脉锁链牢牢镇压的三千名灰袍修士。
这些曾经高高在上的净火信徒,此刻或怨毒、或麻木、或恐惧,再无半分神圣之态。
她的目光冷冽如刀,从一张张脸上扫过,心中并无半分怜悯。
然而,当她的视线落在一个蜷缩于角落的少年身上时,却不由得停住了脚步。
那少年看上去年纪不大,约莫十三四岁,浑身脏污,却死死地将半块焦黑的锅片紧攥在怀里,仿佛那是世间最珍贵的宝物。
他的嘴唇不断蠕动,发出微不可闻的呢喃。
叶红绫眉头微蹙,示意身旁的亲卫靠近。
凝神细听,那少年反复念叨的只有一句话:“娘说……火不能断……火不能断……”
这句话如同一根针,猝不及防地刺进了叶红绫坚硬如铁的心房。
她心头猛地一震,那股熟悉的、因歪锅寨被焚而起的戾气再次翻涌。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情绪,对亲卫冷声下令:“查他的出身。”
半个时辰后,结果送到了她的手中。
少年名为石根,来自一个叫“双灶村”的小村落。
村子因其独特的风俗——每家每户都拥有两口灶,一口用于炊食,一口用于供奉——而被净火坛判定为“邪火同燃”的异端。
在不久前的一场清洗中,整个村子被付之一炬,而石根的父母,因为带头点燃了两口灶,被活生生埋在了自家的灶台之下。
叶红玲捏着情报的指节微微发白。
她沉默了片刻,转身望向那依旧蜷缩着的少年,眼神复杂。
最终,她下达了一道让所有人都感到意外的命令:“解开他的锁链,放他自由。另外,去伙房,送他一口……歪锅。”
寨子的另一头,柳如烟的幻阵之中,光影变幻不定。
她盘膝而坐,身前悬浮着一枚从战死的净火坛使者身上缴获的“净火符”。
这枚符箓是传递最高密令的媒介,其上的灵纹复杂而诡异。
柳如烟并未试图用蛮力破解,而是引动自身的欲念神雷,化作亿万道细微的电光,小心翼翼地模拟着符箓上灵纹的流转轨迹。
这是一种极其耗费心神的方式,却也是唯一能不触发禁制,窥探其核心秘密的办法。
“嗡——”
忽然,那枚符箓毫无征兆地剧烈震颤起来,随即在一团苍白色的火焰中自燃。
然而,火焰并未将其焚毁,反而在半空中勾勒出了一行行扭曲的隐藏文字。
“三十六坛已损其一于南荒,祖火震怒。余者当刻不容缓,聚往‘净火心脉’,以三千异端之魂为祭,引‘天罚真火’降世,彻底荡涤此方污浊!”
柳如烟看着那行文字,眼中非但没有惊慌,反而闪过一丝冰冷的讥嘲。
她红唇轻启,发出一声冷笑:“原来是怕了……怕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所以要不惜代价,动用那传说中真正的‘清洗之力’么?”
话音未落,她双手掐诀,幻阵中的光影瞬间凝聚成一面光可鉴人的水镜。
水镜将那即将消散的文字完美地映照下来,并以幻术将其一笔一划地重新摹刻在一张空白的符纸上,创造出了一枚几可乱真的副本。
做完这一切,她才任由那行文字彻底消散在空气中,指尖在副本符箓上轻轻一点,一缕微不可察的幻术神念已然潜藏其中,留作了反向追踪的信标。
当叶红绫和柳如烟将各自的发现汇报给林风时,他正站在歪锅寨的高处,眺望着连绵的南荒群山。
听完两人的话,林风沉默了许久。
他没有立刻对“天罚真火”表现出过多的忧虑,反而将目光投向了寨中那三百户刚刚分得新家园的村民。
“召集他们。”林风的声音平静而有力,“每家每户,取一个陶罐来。”
很快,三百户人家,无论老幼,都手捧着一个朴实的陶罐,聚集在了祖灶碑前的广场上。
他们不解地望着林风,等待着新寨主的命令。
林风缓步走下高台,来到自家那口歪斜的灶台前,伸手从灶膛中捻起一缕仍在燃烧的残火,小心翼翼地放入一个陶罐之中。
“这是我们歪锅寨的火。”他高举陶罐,对所有人说道,“现在,请你们每个人,也从自家的灶膛里,取一捧属于你们自己的火。”
村民们虽然疑惑,但出于对林风的绝对信任,纷纷照做。
三百个陶罐,很快便盛入了三百缕跳动不息的火焰。
林风转向叶红绫,沉声道:“从你军中挑选最可靠的传火使,组成队伍,带上这些火种,沿着南荒古道,一路南下。不必作战,不必征伐,你们的任务只有一个——沿途凡是见到有火光的地方,无论那火有多微弱,无论点火的是什么人,都赠予他们一罐我们的火,并口传一句话。”
“什么话?”叶红绫问道。
林风一字一顿地说道:“火无正统,存者即道。”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远方,仿佛已经看到了那星星点点的火光将要燎遍整个南荒的景象,轻声补充道:“我不去,火,才真能走远。”
三日后,一支由十名精锐战士组成的传火队,抵达了那片被称为“死灰谷”的绝地。
眼前的一幕让他们心神剧震。
谷底,数十名形容枯槁、宛如恶鬼的流民,正围坐在一座用碎石草草垒成的灶台旁。
灶膛里燃烧的,并非木柴,而是一截截森白的枯骨。
一股淡淡的血腥味混杂在烟气中,那是他们以自身鲜血为油,才勉强维持着这缕微弱的火光。
尽管身处绝境,这些人的脸上却没有麻木,反而透着一种近乎神圣的庄严。
他们围着火光,齐声低诵着,声音沙哑却异常坚定:
“灶可歪,心不可弯!灶可歪,心不可弯!”
传火使的队长是个经历过无数血战的汉子,此刻却红了眼眶。
他含着泪,快步上前,没有多说一句话,只是将手中陶罐里那来自歪锅寨的、燃烧得正旺的火焰,小心地倒入了石灶之中。
刹那间,奇迹发生了!
两股火焰相融的瞬间,那微弱的火苗猛然暴涨三尺,金色的光焰冲天而起,竟在虚空中勾勒出了半截模糊的石碑虚影!
那虚影上的纹路,赫然与歪锅寨的祖灶碑有七八分相似!
所有流民都惊呆了,他们愣愣地看着那半空中的碑影,随即爆发出震天的狂喜与哭嚎,齐刷刷地跪倒在地,对着那熊熊燃烧的石灶叩首。
“显灵了!灶神显灵了!”
“我们……我们也有灶神了!”
就在死灰谷火光暴涨的那一刻,远在歪锅寨祖灶碑前的林风,猛地睁开了双眼。
他体内的凡尘道种前所未有地剧烈共鸣起来,一股浩瀚而苍茫的意志,跨越了三百里的距离,与他建立了联系。
他的目光穿透了夜色,望向东南方。
在那里,一座原本籍籍无名的山丘之上,泥土与岩石正自行涌动、汇聚,一座全新的石碑虚影拔地而起,其形制与祖灶碑如出一辙!
只是,这座新生的石碑上,碑面光滑,没有任何文字,唯有碑心处,烙印着一团活物般剧烈跳动的火影。
林风的瞳孔骤然一缩,一个颠覆性的念头如闪电般划过脑海。
“灶神碑……不是被埋下去的,而是被‘心燃’,从这片大地里……重新唤醒的。”
几乎在同一时间,遥远的星陨阁之巅,一直闭目静坐的洛倾城,那双仿佛蕴含了整片星空的眸子缓缓睁开。
她轻声低语,声音缥缈,仿佛在对无形的命运诉说:
“命运长河里,那条名为‘火净天下’的支流……开始退潮了。”
夜色渐深,林风从巨大的震撼中回过神来。
新的灶神碑被唤醒,证明了他的道路是正确的,但柳如烟带来的消息,却像一柄利剑悬在所有人的头顶。
“天罚真火……净火心脉……”
他召来叶红绫与柳如烟,三人的身影在祖灶碑的映照下拉得长长的。
“敌人的根基,在于他们自诩为唯一的‘正统’。”林风的声音低沉而冷静,“我们传火于外,是破其‘势’。但要阻止天罚降世,就必须直击其‘核’。”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柳如烟的身上。
柳如烟心领神会,她摊开手掌,那枚被她精心伪造的“净火符”静静躺在掌心。
其上灵纹流转,与真品别无二致,却又暗藏着一丝连天道都能欺瞒的幻术神韵。
林风看着那枚符箓,又看了看柳如烟那双媚意天成却又深藏锋锐的眼眸,
柳如烟迎着他的目光,微微颔首,指尖轻轻抚过那枚符箓,仿佛在安抚一头即将被唤醒的凶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