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种仿佛来自神魂最深处的碎裂声,并非响于耳畔,而是直接在他心头炸开。
林风身形一滞,那口伴他行遍天下的凡尘锅,锅身竟在此刻微微一颤,锅中温养的火苗猛地向内一缩,仿佛有一阵来自九天之外的极寒阴风,吹彻了他的道心。
远在万里之外,凡人不可见的星陨阁之巅,那座残破的观星塔内,洛倾城猛地喷出一口心血,溅洒在身前那座古老而布满裂纹的星盘之上。
星盘受血一激,并未绽放平日的温润星辉,反而爆开一团不祥的血光。
在她的视野中,那条代表着“新俗”人间烟火气运的命运主干长河旁,竟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滋生出一条漆黑如墨的支流。
那支流之上,翻滚着四个血腥大字——火净天下!
画面随之在支流中浮现,一幕幕惨剧冲击着她的神魂。
炊烟袅袅的村庄被无名之火吞噬,火焰并非凡火,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纯白,不焚木石,专烧生灵与灶台。
无数被称作“异灶者”的百姓,连同他们样式奇特的锅灶,被活生生填入土坑,以地火煅烧。
更有一个孩童,只因家中藏有大小两口锅,被视为心有旁骛、火道不纯,竟被当众斩去了双手。
洛倾城脸色煞白,捂着胸口又是一阵剧咳,喃喃自语:“他们不拜天了……这是改烧‘纯火’了?”她的指尖在颤抖,她惊骇地发现,这条名为“火净天下”的黑色支流,其源头正疯狂地吞噬着一个名为“歪锅寨”的村落气运。
她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一旦歪锅寨的气运被吞噬殆尽,这条支流就将彻底稳固,一场由人祸引发的“天道清洗”,将以另一种形式,更加酷烈地重演。
几乎是同一时刻,南荒密林深处,斜倚着一棵古树假寐的柳如烟,蝶翼般的睫毛忽然一颤。
她眉心那枚若隐若现的欲念神雷印记,发出了一丝微不可察的震动。
有带着强烈“净化”欲念的生灵正在靠近。
她不动声色,神念如水波般散开,只见一个身披灰色长袍、以兜帽遮脸的身影,正鬼魅般穿行于林间。
那人怀中,揣着一枚散发着灼热与绝情气息的符箓——净火符。
柳如烟眼波一冷,指尖轻捻,数只由幻术凝成的五彩光蝶悄然飞出,无声无息地缀上了那灰袍人的影子。
她看着那人潜入密林边缘的一个小村庄,看着他熟练地引动地脉之火,将净火符打入村中最大的那口石灶。
霎时间,纯白的火焰冲天而起,哀嚎与哭喊响彻山谷,却又在极短的时间内戛然而止,整个村庄,老少无一幸免,化作一片焦土与死寂。
“你们管这个……叫‘净化’?”一声冰冷的轻笑在灰袍人身后响起。
他猛然回头,只见柳如烟不知何时已俏立于身后,脸上带着三分讥诮七分寒意。
她素手一扬,不等对方反应,已然一掌拍碎了那枚即将燃尽的净火符。
残余的符力还想反噬,却被她掌心涌出的一股粉色幻香包裹,瞬间化为虚无。
“你是谁?”灰袍人声音沙哑,带着一丝惊惧。
柳如烟不答,只是伸出玉指,对着他的眉心遥遥一点。
那粉色幻香在她指尖凝成一面光怪陆离的镜子,正是她的拿手神通——心镜。
镜光笼罩之下,灰袍人眼神瞬间呆滞,他看到的不再是柳如烟,而是自己鲜血淋漓的童年。
因为家中锅小,火力微弱,被村中崇尚“大锅旺火”的族老们视为“火道之耻”,连同父母被一同驱逐。
流亡途中,父母饿死,他靠着乞讨和食人生残羹活了下来,心中充满了对“不正之锅”、“不旺之火”的滔天恨意。
画面流转,他加入了“焚灶使”,以最为酷烈的手段,去“净化”那些如他童年一般“不够标准”的灶火。
他竟成了自己最恨的人。
“噗通”一声,灰袍人双膝跪地,抱着头发出痛苦的嘶吼。
“伤你的人,现在是你自己。”柳如烟的声音轻柔得如同叹息,落在他耳中,却比任何酷刑都更让他崩溃。
当林风赶到时,闻到的便是这股混杂着焦尸与绝望的死气。
他脚下的步伐很沉,每一步都像踩在自己的心上。
锅中的火苗已经缩成了豆点大小,他体内的凡尘道种,此刻正被无数根冰冷的针尖穿刺着,剧痛无比。
一种前所未有的“净化暴政”的道韵,清晰地传入他的感知。
那不是天道的无情,而是一种以“存正去邪”为名,行灭绝之实的极端人欲。
锅中那锅永远也煮不干的“人情浓汤”剧烈翻滚起来,不再是温暖的人间百态,而是浮现出一幅幅刚才发生在此地的惨烈画面:一位母亲张开双臂,试图用血肉之躯护住身后那口歪斜的铁锅,却被白火瞬间吞噬;一个七八岁的孩子抱着半个烧焦的锅,跪在父母的尸骸旁,哭声早已嘶哑;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匠人,一生以打造各式奇巧锅具为傲,最终抱着自己最得意的作品,自焚于灶前,以身殉道。
林风的眼眶微微发红,他缓缓蹲下身,从焦土中拾起半片尚未完全燃尽的锅片。
锅片上还残留着一丝熟悉的人间烟火气,此刻却冰冷如铁。
他用指腹摩挲着粗糙的断面,低声自语,像是在问这片焦土,也像是在问那冥冥中的敌人:“你们……要把所有不一样的火,都掐灭?”
没有人回答他。
他站起身,将自己的凡尘锅置于村庄的废墟中央。
他没有试图去生火,而是舀起一勺滚烫的“人情浓汤”,引动体内锅火,将其炼化成一种粘稠如血的“残火引”,然后猛地洒向整片焦土。
奇异的一幕发生了。
那“残火引”落地,火光并不燃烧,而是如水银般迅速渗入地面的缝隙,渗入那些被摧毁的灶坑深处。
那些被焚之人的执念,他们对自家锅灶的眷恋,对那一口热饭的渴望,并未彻底消散。
此刻被“残串引”一激,竟在冰冷的灶坑最深处,重新亮起了一点点微弱如星辰的火光。
林风就地盘坐,整整七日。
他以自己的凡尘道种为核心,以身为引,将这些散落于废墟中的万千灶坑残火进行共鸣、串联。
七日之后,当他再次睁开眼时,整片村庄废墟之上,一个由无数星点般微弱火光连接而成的“野灶阵”,已然形成。
火光虽弱,风吹欲灭,却如草原上的草根,连绵不绝,彼此守护。
“你们灭得掉火……”他抚摸着身前的凡尘锅,轻声说道,“灭不掉想烧的心。”
柳如烟提着那名已然精神崩溃的焚灶使,来到了歪锅寨。
此刻的歪锅寨愁云惨雾,人人自危。
当柳如烟当众揭露了焚灶使的过往,并以欲念神雷所化的幻术,让所有人都亲眼看到了他童年的屈辱与后来的扭曲时,寨中的气氛从恐惧变为了愤怒与悲哀。
就在此时,林风也到了。
他没有多言,只是将手中的凡尘锅往寨子中央一顿。
他引动地下的“野灶阵”,刹那间,一条由无数微光汇成的火流,如地龙翻身,从远方的废墟奔涌而来,精准地注入歪锅寨的每一口锅、每一座灶。
那些锅,有的破了个洞,有的歪着底,有的甚至只是几块石头垒起,但当这股蕴含着不屈执念的残火涌入时,每一口锅中,都“腾”的一声,燃起了一朵歪歪斜斜、却坚韧不灭的火苗。
林风一跃而起,立于寨中最高的一处石台之上。
他体内的三重锅火——凡火、道火、心火,受万灶残火感召,轰然冲天而起,化作三色华光,照亮了每个寨民惊愕而又激动的脸。
“你们说火要纯?我偏要杂!”他的声音传遍四野。
“你们说锅要正?我偏要歪!”
“只要还烧着——就是道!”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身下那口凡尘锅的锅底,原本“道在残缺,火在将熄未熄时”的八个古字流光大盛,其后竟又浮现出崭新的字迹,最终定格为一句完整的话:“火无正统,存者即道。”
林风轻抚锅柄,只觉体内的凡尘道种轰然一震,竟与那万口残火彻底同频共燃。
那一刻,他仿佛不再是一个人,而是化身为那片连绵不绝的野火本身,如星星之火,燎于原野。
极远处的某座孤峭山巅,一袭白衣的苏清雪缓缓收剑入鞘,她眺望着歪锅寨方向冲天而起的那股驳杂却生机勃勃的火光,清冷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波动,轻声自语:“这一火……烧回去了。”
天边,第一缕晨光终于刺破黑暗,温柔地洒下,照在歪锅寨里每一口歪斜却倔强燃烧的灶上,也照在了林风那张年轻而坚毅的脸上。
也就在这一刻,星陨阁残塔内,洛倾城面前的星盘再次剧烈震动。
那条名为“火净天下”的黑色命运支流,在感受到林风燃起的“野火”后,非但没有退缩,反而像被激怒的毒蛇,猛地翻滚扭曲起来,其吞噬歪锅寨气运的速度,竟比之前快了数倍不止。
仿佛林风的抗争,反而成了催化其凶性的剧毒。
洛倾城望着那越发凶戾的黑色支流,眼中最后一丝犹豫也消失殆尽。
她知道,常规的修补与守护已经无用,想要斩断这已成气候的恶念命运,必须付出足以撼动星轨的代价。
她的目光从星盘上移开,缓缓落在了自己纤细白皙的指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