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欢宗,幻境至深之处,柳如烟静坐于那方被宗门弟子视作禁地的欲念池中。
池水如镜,倒映的却非她的身影,而是无尽翻涌的七情六色。
她双目紧闭,那对曾颠倒众生的眸子早已被她亲手剜去,以此斩断尘缘,却也因此获得了另一种“看见”世界的方式。
此刻,在她空灵的感知里,天地间正有一股浩瀚无匹、却又细若游丝的“铭刻之力”在悄然流转,仿佛一双无形的大手,正试图在天地的骨骼上,写下新的律令。
忽然,柳如烟本已古井无波的心口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那痛楚如此熟悉,如此刻骨,让她瘦削的香肩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这不是旧伤,而是一段本该被彻底遗忘的记忆,正被那股铭刻之力强行从遗忘的深渊中拖拽而出。
画面里,一个男人为她挡下穿心一箭,那本该由她承受的情劫,尽数落在了他的身上。
是林风。
“他在改命……”柳如烟喃喃自语,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嘶哑,“不止是改我们的,也是在改这方天地对我们的‘定义’。”
她终于明白了那股力量的源头,也明白了林风究竟在做什么。
那颗曾被她视为笑话的凡尘道种,竟成了他撬动整个九域法则的支点。
他要用自己的道,承载她们所有人的命。
她唇角勾起一抹凄美的笑意,似嘲弄,又似悲悯:“好狠的局……用一颗凡尘道种,把我们的命,一笔一划,全都刻进他的道里。从此以后,他的道在,我们便在。他的道崩,我们……亦无存。”
同一时刻,幽冥裂隙的尽头,血池翻涌,怨魂哀嚎。
姬无月一身黑裙,静坐于白骨王座之上,周身杀气凝为实质,令万鬼噤声。
她的识海之中,那卷记载着万物生死的“噬命轮回图”正不受控制地展开,一幅全新的篇章在其上缓缓浮现。
画面中,是一片苍茫的雪原,一座通天彻地的古碑矗立其间。
林风站在碑前,身形单薄却又坚毅如山。
他的手腕上,七道颜色各异的命光如枷锁般缠绕,每一道都代表着一个女子的命运。
他以一柄缠绕着灰色火焰的断刃为笔,以自身心头血为墨,正在碑上刻字。
画面中的他,每刻下一笔,手腕上的一道命光便明亮一分,而他自身的气息便会衰败一分,身躯也随之崩解些许。
那是一种以命换命、以魂铸名的决绝。
图卷之上,八个血色大字缓缓凝聚成标题——归葬同命:生同生,死同葬,命同葬天。
姬无月猛地睁开双眼,那双本因修炼功法而变得幽深如渊的眸子里,竟闪过一丝惊惶与痛楚。
她一头标志性的银白长发,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发根开始,一寸寸变回了墨染般的黑色。
那是她尘封了许久的人性与情感,在这一刻被强行唤醒的征兆。
她缓缓抬起手,看着恢复血色的指尖,低声自语,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颤栗:“你想用你的死……让我们所有人,永远记住你?”
昆仑墟,万古不化的风雪在这一刻诡异地静止了。
葬仙碑前,万籁俱寂,仿佛整个世界都在为这即将发生的一幕屏住呼吸。
林风面色苍白如纸,眼神却亮得惊人。
他没有丝毫犹豫,握紧手中的葬天之刃,在自己的左手腕上重重一划。
伤口深可见骨,但流出的血液却并非鲜红,而是带着一丝奇异的金色,滴落在漆黑的碑面上,如墨入水,迅速晕开。
他抬起颤抖的右手,食指中指并拢,蘸着自己的心血,在那冰冷粗糙的碑面上,一笔一划,开始书写。
他的动作很慢,却蕴含着一股不容动摇的意志。
“苏、清、雪。”
当最后一个“雪”字落笔的刹那,整座葬仙碑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轰鸣,紧接着,整个昆仑墟,乃至九域三千界,都随之剧烈震颤。
无数凡人,无论身在何方,在这一瞬都感到心尖莫名一抽,仿佛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失而复得,又仿佛有人在他们所有人的命运长河中,为一个被遗忘的名字悍然正名。
葬仙碑上,那三个刚刚刻下的血字绽放出柔和的白光,碑面裂开无数细密的缝隙,光芒从缝隙中透出。
在那交织的光网里,一道绝美的女子虚影若隐若现,她的轮廓比之前凝实了些许,虽然依旧空洞,却不再是纯粹的虚无。
林风的身体晃了晃,一股源自道种的恐怖反噬之力在他体内爆发,仿佛要将他的神魂撕成碎片。
他闷哼一声,稳住身形,继续蘸血刻字。
他知道,这仅仅是开始。
当他开始刻下“姬无月”三字时,手腕流出的鲜血已经失去了所有神性,变成了灰败的颜色,落在碑上便化作飞灰,再也无法留下任何痕迹。
他的生机,正在以惊人的速度流逝。
林风一股蕴含着他神魂本源的魂血涌出,带着一股决绝的惨烈气息。
他以魂血为墨,继续下笔。
那灰色的火焰自葬天之刃上燃起,包裹住他的指尖,将魂血的力量催发到极致。
“姬、无、月。”
三字写就,幽冥裂隙中的姬无月浑身一震,识海中的轮回图光芒大放,那幅“归葬同命”的画面愈发清晰。
林风的身体已经半透明,他却仿佛感觉不到痛苦,只是执着地刻下了一个又一个名字。
当他用尽最后一丝魂血,刻完“柳如烟”三字时,整座葬仙碑骤然亮起万丈光芒。
七道璀璨的命光自九域各处破空而来,如七条神龙,瞬间汇聚,死死缠绕在碑身之上,将那七个名字映照得如同日月星辰。
“噗——”
林风再也支撑不住,猛地喷出一口鲜血,其中夹杂着神魂的碎片。
他踉跄后退,靠在冰冷的碑身上,看着自己的杰作,脸上却露出一个虚弱而满足的笑容。
“老子写的……不是你们的名字……”他低声笑道,声音微弱却清晰,“是你们……被这天下忘掉的……姓。”
然而,就在碑成的一刹那,九天之上,风云变色。
一道无边无际的金色榜单虚影撕裂云层,缓缓降临。
那金榜之上,流淌着天道法则,每一个符文都代表着至高无上的天命。
“天命录”!
天命录金光普照,一股抹除一切的意志扫过葬仙碑。
碑上刚刚亮起的七个名字,竟在金光的照耀下,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暗淡、模糊,仿佛要被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擦去痕迹。
“呵。”林风发出一声冰冷的嗤笑,眼中燃烧着最后的疯狂与不屈。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手中的葬天之刃狠狠插入葬仙碑的碑身之中。
“你们删她们的命?”他抬起头,仰望着那代表天道意志的金榜,声音不大,却带着足以撼动寰宇的桀骜,“老子偏要——把她们的名字,刻进这天的骨头里!”
话音落下,葬天之刃上的灰色火焰轰然暴涨,瞬间席卷了整座石碑。
灰焰与金光疯狂对撞,发出刺耳的滋啦声。
在那灰焰的加持下,本已模糊的七个名字竟重新变得清晰,并且以前所未有的深度,向着碑石内部烙印而去,仿佛要与这座亘古长存的葬仙碑彻底融为一体,永世不磨。
碑文裂开,七名永铸。
而林风的身影,在这灰焰的燃烧下,也变得越来越淡薄,即将消散于天地之间。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座烙印着七个名字的丰碑,嘴角带着一丝释然的笑意,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低语。
“这一次……换你们,来记得我了。”
他话音刚落,天穹之上的天命录金榜虚影似乎终于被这凡人的滔天意志所激怒,又似乎是因其法则被强行篡改而无法维持自身形态。
那巨大的金色卷轴上,竟开始浮现出一道道细微的裂痕。
裂痕迅速蔓延,伴随着一阵阵仿佛玻璃破碎般的清脆声响,响彻了整个昆仑墟的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