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扇被称为“葬天门”的门户,静静悬浮在深坑中央,如同一只窥探九域的冰冷竖瞳。
门内是纯粹的虚无,既无星辰也无光影,唯有那股仿佛从万古深渊中传来的低沉嗡鸣,像亿万亡魂在同时诵念着无人能懂的经文,每一个音节都带着刺骨的寒意与无尽的悲凉。
林风向前踏出一步,脚尖尚未触及实地,识海便毫无征兆地轰然炸开。
那不是能量的冲击,而是纯粹信息的洪流,是三千年来,每一位葬天者在生命最后一刻留下的执念回响,化作最锋利的刀刃,瞬间刺入他的灵魂深处。
一幅幅画面在他脑中疯狂闪烁,快到无法捕捉,却又清晰得令人发指。
他看到一名断了右臂的魁梧汉子,以左手持残剑指天,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发出不甘的咆哮,身躯在万千神魔的围攻下化为血雾。
他听到一位身着宫装的美丽女子,在绝境中点燃自身神魂,以身为祭,化作一道焚天烈焰,为身后的残兵打开一线生机,口中轻喃着一个凡人的名字。
他见到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盘坐在星空古路尽头,以指为笔,以心血为墨,在虚空中画下最后一幅阵图,随着阵图的崩毁,他的眼神也随之黯淡,只余下一声悠长的叹息。
绝望、不甘、愤怒、遗憾、守护……无数种最极致的情绪如山崩海啸,瞬间淹没了林风的意志。
他踉跄着向后退了两步,额角青筋根根暴起,剧烈的痛苦让他几欲昏厥。
他终于明白,这扇门根本不是通往战场的入口,而是一座用三千年血泪与执念堆砌起来的巨大坟墓,一道沉重到无法偿还的血债。
“这不是门……”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声音嘶哑,“这是债!”
就在他心神即将被那无尽洪流彻底撕碎的刹那,一声清越的凤鸣骤然响起。
叶红绫美眸中闪过一抹决然,她猛地将手中的赤凰战戟狠狠插入坚硬的冻土之中!
战戟入地三尺,戟身上的凤凰图腾瞬间被点亮,发出一圈赤红色的光晕。
“结阵!凝神!助他!”
她一声厉喝,身后仅存的三百边军残骑没有丝毫犹豫,瞬间策马而动,以她为中心结成一个简陋却坚不可摧的锥形战阵。
三百道虽已疲惫却依旧灼热的战意冲天而起,在半空中汇聚成一条肉眼可见的火线,如同一条赤色长龙,跨越昆仑墟的冰雪,直连林风摇摇欲坠的身影。
“林风!听我的声音!”叶红绫的声音不再是统帅的威严,而是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如同一柄重锤,狠狠砸入他混乱的识海,“你不是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你叫林风!你还有人,在等着你回去吃饭!”
“吃饭”二字,简单而又纯粹,带着凡尘最质朴的烟火气,却像一道惊雷,在林-风被无数英雄悲歌淹没的识海中炸响。
那股凝结了三百将士守护之念的铁血战意,蛮横地冲开了一道口子,暂时将那汹涌的记忆洪流压制下去。
林风剧烈地喘息着,猛然睁开双眼,眼中的血色褪去了几分,恢复了一丝清明。
他看向不远处的叶红绫和她身后的三百残骑,脸上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苦笑:“……这顿饭,怕是得先赊账了。”
几乎在同一时刻,九域之上,星陨阁顶端。
洛倾城盘坐在已经布满裂纹的碎星盘中央,点点鲜血再次从她的眼、耳、口、鼻中缓缓渗出,将她素白的衣裙染上凄美的殷红。
她双手飞速结印,每一个印法都让她本就虚弱的气息再衰弱一分。
她竟是以自身所剩无几的寿元为引,强行点燃了那枚融入她眉心的星命神格残片。
“以我残命,窥天机一线!”
刹那间,她眼前的世界失去了所有色彩,唯有头顶的星河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倒转、重组。
无尽的星光在她瞳孔中汇聚,最终映照出的,不再是九域的景象,而是整个万族战场的全貌。
那是一片超脱于九域之外的黑暗虚空,其中悬浮着七座巨大无比、缓缓旋转的巨轮状战场。
每一座巨轮都散发着截然不同的气息,有的魔气滔天,有的妖气纵横,有的神光璀璨,显然由不同的强大种族所主宰。
而在七座巨轮战场的正中央,矗立着一座直通虚空未知处的高塔,塔身之上,用一种古老的神文镌刻着四个大字——天命祭坛。
“原来……是这样……”洛倾城低声呢喃,一口鲜血喷出,溅落在碎星盘上。
她终于看懂了这盘持续了万古的棋局,“每一代的葬天者,都会被送入其中一座战场。胜者,可以从祭坛窃取一丝天道气运,为九域续命百年。而败者,连同他所代表的一界气运,都会被祭坛彻底吞噬,化作养料,让那高高在上的天道……去重铸它残缺的法则。”
昆仑墟,葬天门前。
林风在门边盘膝坐下,叶红绫等人凝结的战意如同一面无形的盾牌,为他隔绝了大部分的执念冲击。
他深吸一口气,眼神中再无迷茫,反而多了一丝前所未有的平静。
他没有再试图抵抗,而是主动将自己的神识沉入那片记忆的洪流之中。
他伸出手,仿佛真的能触摸到那些逝去的灵魂,轻轻点在其中一幅画面上。
画面中的少年与他年纪相仿,胸口被一杆漆黑的长矛贯穿,生机正在飞速流逝。
他没有看敌人,而是怔怔地望着九域的方向,用微不可闻的声音喃喃自语:“若有后来者……能见此景,请替我……问我娘亲一句,入夜之后,她……可还怕黑?”
林风的心猛地一颤,那是一种跨越了时空的共情与悲悯。
他对着那道即将消散的虚影,用同样轻的声音郑重地承诺道:“我替你问。”
话音落下,他心念一动,丹田内的凡尘道种微微旋转。
那缕承载着少年临终遗憾的执念,被道种温和地牵引,如百川归海,最终被炼化成一道极其微弱、却无比纯粹的光芒,悄然融入了他的心口。
那光芒没有带来任何力量,却让他的心,变得更沉,也更稳。
他开始主动去接纳,去倾听,去承诺。
一段段不甘、一声声悲愿、一幕幕遗憾,都被他以凡尘道种为炉,炼入自身命光。
他不知道这样做的意义何在,他只知道,这些英雄不该被遗忘,他们的债,不能无人来扛。
随着他接纳的执念越来越多,那扇巨大的葬天门震动得愈发剧烈。
门扉中心,虚无的黑暗中开始有血色的纹路浮现,最终汇聚成一行霸道而冰冷的古字:
“欲入战场,先偿前债——汝当替三千年葬天者,承三百战败之辱。”
三百次失败,意味着三百位葬天者的陨落,意味着三百次九域气运的流失。
这股耻辱与重压,足以压垮任何一位心志坚定的强者。
林风缓缓站起身,看着那行血字,嘴角却咧开一抹张狂的笑意。
他没有丝毫犹豫,并指如刀,在自己的手腕上轻轻一划。
鲜血涌出,他反手将手腕按在冰冷的门沿上,任由自己的血液渗入门缝之中。
“行啊,老子接着。”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悍然,“但我有个规矩——他们欠下的命,将来,老子会连本带利,一起算回来!”
血液彻底融入大门,仿佛完成了一个古老的契约。
轰然一声巨响,紧闭的葬天门终于开启了一道缝隙。
一股比昆仑风雪还要寒冷千百倍的阴风从门缝中卷出,风中夹杂着无数条由法则凝聚而成的锁链虚影,瞬间缠绕上了他的双臂,冰冷刺骨。
这,便是三百战败之辱的枷锁。
林风却毫不在意,抬脚便要迈入其中。
就在这时,他心口忽然传来一阵温热。
那一道道被他炼入体内的命光,竟与九域深处的某些存在产生了共鸣。
七道微弱却无比坚韧的命光,仿佛跨越了无尽空间,从九域各处疾驰而来,与他心口的光芒遥相呼应。
他下意识地回头,望向风雪的尽头。
视线穿透了层层阻碍,他仿佛看到了东海之滨,苏清雪那柄断剑的虚影在月下微微闪烁,带着永不屈服的剑意。
他又仿佛闻到了一缕若有若无的香气,那是花想容守在小院里,为他温着的那锅烤鸡。
他收回目光,将那柄陪伴他许久的战刀收入怀中,紧紧贴着胸膛。
他低声自语,像是在对那七道命光的主人,也像是在对自己许诺:
“等我回来,红烧肉管够。”
话音未落,他身后的葬天门猛然大开,一股无法抗拒的吸力瞬间将他吞没。
厚重的门扉在他身后轰然闭合,将九域的冰雪与叶红绫等人焦急的呼喊声彻底隔绝。
而在门缝闭合前的最后一瞬,一道分不清男女、带着一丝玩味与赞许的轻笑,从门的另一端悠悠传来,回荡在死寂的黑暗之中:
“……终于有人,敢对这盘棋说‘欠着’了。”
下一刻,林风感觉自己被抛入了一个无光、无声、无序的混沌通道。
时间与空间的概念在此处被彻底打碎,无尽的撕扯力从四面八方传来,仿佛要将他的身体乃至灵魂都碾成最原始的粒子。
他紧守心神,任由这股力量将自己带向未知的终点。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一瞬,又或许是万年,那股撕扯力骤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失重感,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永无止境的坠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