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醉站在皇城根下的酒肆二楼,指尖漫不经心地叩着窗棂。楼下青石板路上,一队金吾卫正挥着鞭子驱赶乞讨的老幼,马蹄踏过积水的洼处,溅起的泥点糊了孩童破碗里仅存的半块窝头。
“啧,这皇城的规矩,倒是比玄门的清规戒律更显獠牙。”邻桌的商人压低声音啐了一口,酒盏重重磕在案上,“上个月还见着李大人在街头施粥,这会子听说已经被扔进天牢了,就因为弹劾了张丞相一本。”
沈醉端起粗瓷酒杯,琥珀色的酒液里映出檐角那只蹲踞的石狮子。传闻这皇城的石狮是前朝能工巧匠用千年玄铁所铸,眼嵌夜明珠,能辨忠奸。可此刻珠已蒙尘,狮口被孩童塞进了半块啃剩的麦饼,倒像是在无声地嘲笑着什么。
“李大人?哪个李大人?”另一人凑过来,袖口沾着些胭脂水粉的痕迹,瞧着像是胭脂铺的掌柜。
“还能有哪个?吏部尚书李嵩啊!”商人往地上吐了口唾沫,“那可是出了名的清官,去年黄河决堤,他把自己的俸禄都捐了出去。就因为说张丞相克扣赈灾粮,被陛下一道圣旨打入天牢,听说……怕是活不过这个月了。”
“嘘——”掌柜慌忙按住他的嘴,眼神惊恐地瞟向街对面那座挂着“张府”牌匾的朱门,“你不要命了?张丞相的眼线遍布皇城,这话要是被听去,咱们都得去天牢陪李大人!”
沈醉的目光落在那座朱门上。门扉上的铜环被擦拭得锃亮,门檐下悬挂的宫灯却是暗的,白日里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阴森。他想起昨日在城门口看到的布告,上面用鎏金大字写着“张丞相德被四海,特赐黄金万两,彩缎千匹”,墨迹未干,边角却被人用石子砸出了好几个破洞。
“陛下……就不管管?”邻桌的书生模样的人忍不住开口,声音里带着哭腔,“我父亲曾是李大人的门生,说陛下早年也是励精图治的君主,怎么会……”
“早年?”商人冷笑一声,给自己满上酒,“早年陛下还会披着布衣去农田看收成,如今呢?自打去年纳了张丞相进献的那位‘仙姬’,就再也没上过朝!听说那仙姬有通天本事,能让陛下白日飞升,陛下信了她的邪,把国库都快掏空了,就为了给她建什么‘登仙台’!”
“仙姬?”沈醉终于开口,声音冷得像淬了冰,“什么来历?”
三人被这突然响起的声音吓了一跳,转头见是个穿着玄色长衫的男子,面容冷峻,眉骨上一道旧疤平添几分戾气,竟一时不敢回话。
沈醉指尖在杯沿轻轻划着:“我自南方来,听闻皇城新政,特来见识。诸位方才所言,若有不实,当我没问。”
商人打量他片刻,见他虽衣着普通,可腰间那枚不起眼的玉佩泛着淡淡的灵光,便知不是寻常人物,遂松了口:“这位客官看着面生,怕是不知道那仙姬的厉害。她自称是昆仑山上下来的仙子,能呼风唤雨,上个月陛下大病,御医都束手无策,她一碗符水下去,陛下竟真的好了!打那以后,陛下就把她奉若神明,张丞相更是对她言听计从。”
“符水?”沈醉眉峰微挑,“我倒听说,昆仑正宗从不搞这些旁门左道。”
“谁知道呢!”掌柜叹了口气,“反正如今这皇城,是张丞相和仙姬说了算。前天城西王大户家的女儿被仙姬看中,说要收为侍女,其实就是抢进府里,王大户去告官,反被说成冲撞仙驾,打了三十大板,现在还躺着呢!”
正说着,街面上忽然一阵骚动。人群纷纷避让,只见一队车马浩浩荡荡驶来,为首的马车用云锦铺顶,四角悬挂着鎏金铃铛,车帘掀开一角,隐约能看见里面坐着个红衣女子,鬓边斜插一支凤凰步摇,流光溢彩,晃得人睁不开眼。
“是仙姬的车驾!”书生脸色发白,慌忙低下头去。
沈醉却抬着眼,目光如炬。他看清了那女子手腕上戴着的银镯子,镯子上刻着的并非仙家符文,而是南疆巫蛊教的“噬魂咒”。
车驾行至酒肆楼下,忽然停下。红衣女子的声音从车内传来,娇柔得像浸了蜜:“方才是谁在说本宫的坏话?”
金吾卫们立刻拔刀,目光凶狠地扫向酒肆。掌柜和商人吓得瘫在地上,书生更是抖得像筛糠。
沈醉缓缓站起身,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酒液入喉,带着一股说不出的涩味,像极了三百年前他在断魂崖喝的那碗毒酒。
“是我说的。”他朗声道,声音穿透喧嚣,清晰地传入车内。
车帘猛地被掀开,红衣女子探出头来。她生得极美,肤如凝脂,眼若秋水,只是眼角的红妆浓得有些诡异。她上下打量着沈醉,忽然笑了:“这位公子好俊的胆子,敢在皇城根下说本宫的不是。不知师从何处?”
“无门无派。”沈醉负手而立,“只是看不惯装神弄鬼之辈,披着仙皮行苟且之事。”
女子脸上的笑容僵住,眼中闪过一丝戾气:“大胆狂徒!给本宫拿下!”
金吾卫们一拥而上,刀光剑影直指沈醉。邻桌三人吓得闭上眼,只听一阵金铁交鸣之声,再睁眼时,只见那些金吾卫的兵器都断成了两截,人则躺在地上哼哼唧唧,不知被什么东西震得经脉尽断。
沈醉掸了掸衣袖上的灰尘,目光落在红衣女子身上:“巫蛊教余孽,竟敢混入皇城惑乱朝纲。你那符水里掺的‘蚀心蛊’,当真是对陛下‘一片忠心’。”
女子脸色骤变:“你到底是谁?”
“一个来讨债的人。”沈醉一步步走下楼梯,玄色衣袍在风中猎猎作响,“三百年前,你们巫蛊教欠下的血债,也该还了。”
就在此时,远处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一队禁军簇拥着一顶八抬大轿赶来,轿帘上绣着五爪金龙,一看便知是皇帝的仪仗。
“陛下驾到——”太监尖细的嗓音划破长空。
红衣女子眼中闪过一丝慌乱,随即又镇定下来,对着轿子盈盈一拜:“臣妾参见陛下。”
轿帘掀开,一个面色苍白、眼神浑浊的中年男子走了出来,正是当朝皇帝。他看见地上的金吾卫,皱了皱眉:“怎么回事?”
“陛下,”红衣女子泫然欲泣,“这位公子说臣妾是巫蛊教余孽,还打伤了您的护卫,求陛下为臣妾做主!”
皇帝的目光落在沈醉身上,带着几分忌惮,更多的却是昏聩:“大胆刁民,竟敢污蔑仙姬!来人,给朕拿下!”
禁军们正要上前,沈醉忽然从怀中取出一枚玉佩,高高举起。玉佩在阳光下折射出一道青光,上面刻着的“青云”二字赫然可见。
“陛下可认得此物?”沈醉的声音冷如霜雪。
皇帝看到玉佩,瞳孔骤然收缩,脸色瞬间变得惨白,竟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你……你是青云门的人?”
红衣女子和周围的人都愣住了,谁也没想到这个街头突然冒出的男子,竟与早已隐世的青云门有关。
沈醉看着皇帝惊恐的模样,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他正要开口,却见皇帝身后的太监总管忽然对他使了个眼色,那眼神复杂至极,像是警告,又像是……求助。
而就在此时,那红衣女子悄悄抬起手,指尖夹着一枚细如牛毛的银针,正对着皇帝的后心。
沈醉瞳孔一缩,厉声喝道:“小心!”
话音未落,异变陡生——那太监总管竟猛地扑向皇帝,将他推开,自己则硬生生受了那枚银针。银针刺入脖颈,他闷哼一声,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乌黑,倒在地上抽搐了几下,便没了声息。
红衣女子见状,眼中闪过一丝错愕,随即转身想逃。沈醉岂能容她,身形一晃便挡在她面前,指尖点向她的眉心:“留下吧。”
可就在他指尖即将触到女子额头时,女子忽然撕开衣领,露出胸口一朵血色莲花印记。那印记光芒大盛,一股诡异的黑气从她体内涌出,瞬间笼罩了半条街。
“哈哈哈……”女子的声音变得尖锐刺耳,“沈醉,三百年了,你还是这么天真!你以为杀了我就能了事吗?这皇城之下,早已布满了我教的‘子母蛊’,只要我一死,全城的人都得给我陪葬!”
沈醉看着那朵血色莲花,瞳孔骤然紧缩。这印记,他认得——三百年前,屠戮青云门满门的巫蛊教教主,胸口也有一模一样的印记。
而更让他心惊的是,那倒在地上的太监总管,临死前从袖中滑落的半块令牌,上面刻着的,竟是“青云暗卫”四个字。
皇帝瘫在地上,早已吓得说不出话。周围的百姓哭喊声、尖叫声此起彼伏,黑气中的子蛊开始躁动,已有数人倒地抽搐,七窍流血。
沈醉握紧了拳头,指节泛白。他知道,自己卷入的,远比想象中要深。这皇城的水,比断魂崖的寒潭,还要冷,还要深。
而那红衣女子眼中的疯狂,让他明白,真正的风暴,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