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轻的英国军官爱德华·芬奇,正在用他的双眼和日记,一步步丈量并解构着大明帝国那令人震撼的物质力量时,另一双同样深邃的蓝色眼眸,正从遥远的罗马,穿越万水千山,审视着这个正在东亚大陆上发生的、翻天覆地的剧变。
罗马,梵蒂冈。
在这座象征着天主教世界最高权柄的城中之城,圣彼得大教堂的穹顶之下,一间不对外人开放的密室之内,一场事关遥远东方的秘密会议,正在进行。
空气中弥漫着古老羊皮卷和融化蜂蜡的混合气息,摇曳的烛火,将墙壁上巨大的世界地图,映照得光影斑驳。教皇乌尔班八世,身着纯白的丝绸长袍,坐在 carved-oak 主位上,他的面容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庄严而凝重。下方,十几位身穿绯红色长袍的红衣主教,神情肃穆,围绕着一张长桌,桌面上,摊放着几份从东方通过各种秘密渠道辗转送来的情报。
其中最醒目的,是一份印刷精美的《雅加达海洋公约》拉丁文译本,和几期《大明皇家日报》的剪报。
“先生们,”教皇苍老而有力的声音,在寂静的密室中回响,“魔鬼的信徒、该下地狱的新教徒英国人,在东方遭遇了一场前所未有的惨败。他们的舰队,连同他们那位被吹嘘为战神的纳尔逊,一同沉入了海底。而做到这一切的,是那个我们曾经认为已经腐朽、没落的中华帝国。”
一位主管传信部的红衣主教,站起身来,补充道:“教皇冕下,根据我们从澳门和马尼拉的教区传回的消息,这个帝国的变化,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剧烈。一个名叫‘顾昭’的护国首相,在事实上已经掌控了那个国家。他正在用一种我们前所未见的、强硬而高效的方式,进行着一场彻底的变革。”
他拿起一份情报,念道:“此人推行所谓‘新政’,其核心指导思想,是他们古老典籍中的一句话——‘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在这条思想的指导下,他们对境内所有的宗教,都进行了极其严格的管控。无论是他们本土的佛教、道教,还是我们的天主教,都被剥夺了公开传教、发展教徒以及修建新教堂的权力,只被允许作为一种‘哲学思想’,在官方划定的极小范围内存在。任何试图干涉政治、教育、乃至民间风俗的行为,都会遭到无情的镇压。我们在广东和福建的几个秘密教区,已经被彻底捣毁,多位神父被驱逐出境。”
这番话,让在场的所有红衣主教,都感到了深深的寒意。
这是一种比奥斯曼土耳其人的弯刀,更加可怕的威胁。武力的迫害,只会催生出更多的殉道者,让信仰之火愈发旺盛。但这种将宗教釜底抽薪,将其从社会生活中彻底剥离,仅仅视作一种可以被关在笼子里研究的“哲学”的世俗化政策,却是在从根源上,扼杀天主之光在东方的传播。
然而,危机的另一面,往往是机遇。
另一位一直沉默不语,负责宗座科学院事务的红衣主教,提出了不同的看法:“冕下,各位大人。我们同样也应该看到,这位东方的强者,顾昭,他对我们欧洲的‘科学’,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渴求。根据情报,他建立了一所名为‘格物院’的机构,网罗了整个东方最聪明的头脑,日夜研究数学、物理、化学和工程学。他甚至不惜重金,雇佣那些我们视作异端的欧洲技师,为他建造工厂和战舰。这扇紧闭的大门,并非没有一丝缝隙。”
他加重了语气:“我们都知道,科学的尽头,是神学。当一个人越是探究宇宙的精妙与浩瀚,就越会为造物主的伟大而感到谦卑。科学,可以是摧毁信仰的毒药,但同样,也可以是我们引导迷途羔羊,走向天主荣光的,最巧妙的敲门砖。”
教皇乌尔班八世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光芒。
他点了点头,目光扫过在场的所有人,最后,落在了末席一位年轻的、来自德意志的耶稣会士身上。
“约翰·亚当·沙尔·冯·白,”教皇用他那略带生硬的德语,念出了这个名字,“我听说过你,你在罗马学院的成绩,是三百年来最优秀的。你不仅精通神学,还对开普勒的行星运动定律和伽利略的望远镜,有着比许多所谓的‘科学家’更深刻的理解。最重要的是,你还掌握了那门复杂的东方语言。”
那位被称作“冯·白”的年轻神父,立刻起身,恭敬地躬身行礼。他身材高大,面容儒雅,一双深邃的蓝色眼眸中,闪烁着智慧与信仰交织的光芒。他,就是日后在中国声名显赫的——汤若望。
“现在,我,以上帝之名,委予你一项最神圣的使命。”教皇的声音,充满了不容抗拒的威严。
“你的表层使命,是作为一名天文学家和学者,前往东方的南京。带着教廷最珍贵的礼物——我们最新绘制的星图、最精密的航海钟、以及所有关于几何、代数、光学的着作,去赢得那位护国首相的信任与好感。你可以协助他们修订历法,可以和他们的学者探讨宇宙的奥秘,尽你所能,展现天主教会所拥有的、无与伦-比的知识力量。”
教皇停顿了一下,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充满了密谋的气息。
“而你真正的,深层的使命,有三个。”
“第一,寻找一切机会,向那位顾昭首相,灌输‘科学的尽头是神学’的理念。你要让他相信,他所追求的一切理性与秩序,其最终的源头,都指向了我们唯一的、全知全能的上帝。你的终极目标,是让他皈依,或者,至少让他为我主的光芒,在东方大地上,重新打开一扇大门。”
“第二,用你的眼睛和耳朵,像海绵一样,吸收那个新生帝国的一切情报。它的政治架构、军事实力、工业产能、社会思想……我需要一份最详尽、最客观的报告。”
“第三,去寻找盟友。任何一个强权的崛起,都必然伴随着旧势力的不满。去接触那些对顾昭的新政心怀怨恨的旧派士人、失意贵族,在他们心中,播下信仰的种子。他们,或许会成为我们未来在那个国度,最宝贵的财富。”
“你,愿意接受这个挑战吗?为了上帝的荣耀,也为了你自己的不朽声名。”
汤若望深深地低下头,用一种混合了虔诚与激动的声音,庄严地回答:“我愿为我主,踏入那片未知的土地,万死不辞。”
……
半年后,南京。
汤若望的到来,并未在帝国的政治中心,掀起太大的波澜。对于这座日益国际化的新都而言,一个金发碧眼的欧洲神父,已经不再是什么稀奇的景象。
但汤若望很快就展现出了他的与众不同。他没有像其他传教士那样,急于去街头巷尾宣讲教义,而是通过大使馆,向大明礼部递交了一份堪称惊艳的“见面礼”——一架由他亲手调试的、代表当时欧洲最高工艺水准的反射式望远镜,以及一份用工整汉字书写的、关于如何利用它来更精确地预测日食与月食的论文。
这份礼物,成功地引起了格物院的注意。
在与宋应星等几位大明顶级学者的几次学术沙龙之后,汤若望凭借其渊博的学识、优雅的谈吐、以及对东方文化的深刻理解,迅速赢得了学者们的尊重。这个神父,不仅能和他们讨论托勒密的地心说与哥白尼的日心说,甚至还能引用《周易》和《考工记》,来探讨中西方宇宙观的异同。
最终,一份关于他的报告,被送到了护国首相顾昭的案头。而汤若望,也如愿以偿地,获得了与这位东方世界实际统治者单独会面的机会。
会面的地点,在顾昭位于首相府的办公室里。这里没有龙椅,没有熏香,只有巨大的落地窗、铺满了整个墙壁的世界地图、书架上堆积如山的各类书籍,和一张摆放着地球仪和蒸汽机模型的巨大办公桌。
当汤若望走进来时,顾昭正站在地图前,似乎在思考着什么。他穿着一身简单的深色制服,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但那种久居上位、掌握亿万人生死的无形气场,还是让见惯了教皇威严的汤若望,感到了一丝压力。
“你就是约翰·亚当·沙尔·冯·白神父?”顾昭转过身,微笑着开口,他的汉语,清晰而标准。
“是的,尊敬的首相阁下。您也可以叫我的中国名字,汤若望。”汤若望恭敬地行了一个东方士人的长揖,姿态无可挑剔。
他抬起头,直视着顾昭的眼睛,用他那练习了无数遍的、充满了真诚与敬意的语气说道:“尊敬的首相阁下,您的智慧如同太阳般照耀东方,您的功绩,即便在遥远的罗马,也被人传颂。我奉我们精神的领袖,教皇冕下之命,不远万里,前来为您献上欧洲最前沿的知识,并希望能有机会,与您和贵国最智慧的学者们,共同探讨宇宙的奥秘。因为我们坚信,无论是东方的‘道’,还是西方的‘上帝’,我们毕生所追寻的,都将是同一个,也是唯一的那个终极真理。”
这是一番精心准备的开场白,它将姿态放得极低,用最华丽的辞藻奉上恭维,同时又巧妙地将“科学”与“神学”捆绑在了一起,试图在双方之间,建立一个共同的哲学基础。
然而,顾昭的反应,却再次出乎了他的意料。
顾昭脸上的笑容,没有丝毫改变,他甚至亲手为汤若望倒了一杯来自武夷山的热茶。
“神父言重了。”他将茶杯递过去,语气温和得像是在与一位老友闲聊,“我对任何知识,都充满敬意。无论是天文学、数学,还是神学,只要它能增进人类对世界的理解,它就是有价值的。”
汤若望心中一喜,刚想顺着这句话,引出关于信仰的话题。
顾昭却话锋一转,他端起自己的茶杯,轻轻吹了吹热气,目光悠悠地看向窗外,那里,是兵工厂林立的方向。
“至于真理……”他轻声说道,仿佛在自言自语,“我更相信,真理,只存在于大炮的射程之内。”
这句话,如同平地惊雷,瞬间击碎了汤若望所有精心构建的哲学辞藻。
他脸上的笑容,出现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僵硬。
顾昭转回头,依旧微笑着看着他,仿佛刚才那句石破天惊的话,只是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
“不过,既然你们带来了知识,那便是大明的朋友。”他站起身,走到办公桌后坐下,“这样吧,我给你们耶稣会在西山书院里,留一个专门的研究室和一个小教堂。你们可以在那里自由地进行你们的学术研究,也可以和我们的学者们,就任何问题,进行公开的辩论。我欢迎思想的碰撞,因为那会催生出更伟大的智慧。”
汤若望的心,沉了下去。他听懂了对方的意思。他们被允许存在,但仅仅是作为一种被观赏、被研究、被用来“碰撞思想”的学术标本。
他还想再争取一下,顾昭却已经抬起手,做了一个制止的手势。
顾昭的目光,第一次变得锐利起来,那是一种看透了所有伪装,直抵人心的锋芒。
“但,请务必记住一句忠告,神父。”
“在大明共和国的土地上,”他一字一顿,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在宽大的办公室里,激起阵阵回响,“上帝,也必须,归我的《宪章》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