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带的夜,总是来得猝不及防。
当最后一缕残阳沉入马六甲海峡西边的水平面下,整个世界便被迅速浸入了一片粘稠如墨的黑暗之中。没有月亮,就连平日里漫天闪烁的星辰,也被一层厚重的、仿佛预示着风暴将至的云层所遮蔽。海面上,温暖而潮湿的风,带着一股淡淡的、属于热带植物腐败与海洋咸腥混合的气息,轻轻拂过,让这片沉寂的海域,显得愈发静谧,却又暗藏着令人不安的躁动。
在英国皇家海军“狮”号舰队旗舰,“胜利君王”号的船长室内,气氛却是一片祥和与轻松。
爱德华·纳尔逊爵士已经换下了他那身笔挺的将军制服,穿着一件宽松的丝质睡袍,正与他的大副乔治,享受着一天航行结束后,最为惬意的时光。桌上,一瓶上好的苏格兰威士忌,在摇曳的油灯光下,反射着琥珀色的光芒。
“再也没有比热带的夜晚更安全的地方了,乔治。”纳尔逊爵士晃动着酒杯,冰块在杯中发出清脆的碰撞声。他透过船尾巨大的方窗,看了一眼外面深不见底的黑暗,脸上带着一丝轻蔑的微笑,“尤其是在这片陌生的、属于东方人的海域里。”
“您是说,他们不敢在夜里出来捣乱?”大副乔治恭敬地问道。
“捣乱?”纳尔逊发出一声嗤笑,仿佛听到了什么有趣的笑话,“不,我的孩子,这与勇气无关,这关乎于传统和技术。夜间航行,尤其是在这片遍布岛礁和暗流的该死的海峡里进行舰队机动,需要的是几代人积累的航海经验,是精准到极致的天文定位技术,和水手们刻在骨子里的纪律性!这些东西,那些黄皮肤的商人有吗?”
他喝了一大口威士忌,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阵灼热的快意。
“他们或许能模仿我们,造出一些喷着黑烟的铁壳船,但他们永远学不会皇家海军的灵魂。相信我,今夜,上帝的黑暗就是我们最好的哨兵。那些胆小的东方人,此刻一定躲在某个港口里,像老鼠一样彻夜祈祷,希望明天一早,我们这支强大的舰队会自行离开。”
基于这种根深蒂固的傲慢与轻敌,纳尔逊爵士下达了一个在他看来再正常不过、事后却被证明是致命的命令——主力舰队,包括三艘宝贵的一级风帆战列舰,全部下锚休整,水手们轮班休息,保持最低限度的警戒。他仅仅在舰队外围数海里的地方,象征性地派遣了五艘吃水较浅、相对灵活的五级护卫舰,以及两艘负责通讯联络的快速帆船,组成一道稀疏的警戒线。
他相信,这已经足够应付任何可能出现的“意外”了。
然而,他那套源自欧洲海战的传统经验,在这片全新的战场上,即将被一种他从未想象过的、来自工业时代的幽灵,彻底撕碎。
就在英国舰队外围警戒线以东约十海里的黑暗中,一支由十五艘共和国海军“猎犬级”巡洋舰组成的舰队,正以一种近乎于鬼魅的方式,悄无声息地滑行在漆黑如镜的海面上。
这支舰队,被它的指挥官,亲切地称之为“暗影支队”。
它的指挥官,名叫林凤,一个在共和国海军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的人物。他并非西山讲武堂科班出身,而是一个曾经在东南沿海叱咤风云、令荷兰人和西班牙人都闻风丧胆的大海盗头子。在顾昭南下整合沿海势力时,他被顾昭的雄心与共和国海军展现出的强大实力所折服,最终选择率领麾下最精锐的弟兄,接受了整编。
海盗的经历,让他对那些写在教科书上的“骑士般”的海战条令嗤之以鼻,却也让他拥有了常人难以企及的、对于海洋的直觉和对战机的敏锐嗅觉。他尤其精通的,便是利用黑夜和复杂地形,进行偷袭和伏击。
此刻,他正站在旗舰“夜枭”号的舰桥上,没有使用任何望远镜,仅凭着一双在无数个漆黑夜晚锻炼出来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远方那几点微弱的、如同鬼火般的桅杆灯。
他麾下的这支“幽灵舰队”,已经为今晚的狩猎,做到了极致的准备。
所有的舰身,都被涂上了一层特制的、不反光的哑光黑漆,在黑夜中与海水几乎融为一体。所有的舷窗,都被厚厚的黑布遮盖,严禁任何一丝光线外泄。连接着烟囱的蒸汽机,以最低的功率运行着,既保证了基本的航速,又将烟囱里冒出的火星,压制到了几乎不可见的程度。整支舰队,没有旗语,没有灯光信号,所有的命令,都通过事先约定的、低沉的海螺号声,进行传递。
他们就像一群屏住呼吸,在黑暗中匍匐前进的史前凶兽,一步步地,逼近了那毫无防备的猎物。
“报告总旗,测距完成,距离敌警戒线三千米。”
“锅炉压力准备就绪。”
“主炮、副炮,已装填高爆弹,请示目标!”
一道道压低了声音的报告,从传声筒里传来。
林凤举起手,缓缓握拳。这是信号。
十五艘巡洋舰,如同一体,开始缓缓调整航向,组成了三个锋利的楔形攻击编队,如同三把淬毒的匕首,对准了英国舰队警戒圈最外围的三艘护卫舰。
他们的目标,从一开始就无比明确——“点穴式”打击。不求击沉敌人的主力舰,只求用最快的速度,最猛烈的火力,敲掉对方的“眼睛”(护卫舰)和“耳朵”(通讯舰),让这头骄傲的狮子,在决战开始之前,就变成一个又瞎又聋的废物!
“距离一千米!”
“距离五百米!”
英国护卫舰“羚羊”号的甲板上,一名年轻的了望哨,揉了揉被海风吹得酸涩的眼睛。他总觉得,今晚的黑暗,似乎有些不太对劲。海面上,好像有一些比黑暗更加深沉的、正在移动的巨大阴影。
他举起了手中的单筒望远镜,正准备仔细观察。
突然!
一道亮得令人无法直视的、惨白色的光柱,毫无征兆地从那片深沉的黑暗中猛然射出,如同一把来自地狱的利剑,瞬间划破了夜空,将他的“羚羊”号,连同周围数百米的海面,照得如同白昼!
这是共和国军工试验室刚刚研发成功的、实验性的秘密武器——大功率弧光探照灯!
在那名了望哨被强光刺得双目剧痛、发出一声惨叫的瞬间,他看到了他此生最为恐怖的一幕。
就在他的前方不足三百米处,五艘狰狞的、如同钢铁怪兽般的黑色战舰,一字排开,那黑洞洞的、闪烁着金属寒光的炮口,已经对准了他!
“开火!”
林凤冰冷的声音,通过传声筒,下达到了每一艘战舰的炮位。
下一秒,死神降临!
没有传统战列舰那种惊天动地的轰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密集、更加恐怖的、如同金属被高速撕裂般的尖啸声!
数十门七十五毫米口径的后装速射炮,在同一时间,开始了毁灭性的咆哮!炮弹如同狂风暴雨般,拖曳着赤红色的尾迹,以每分钟超过十发的可怕射速,向着那艘完全暴露在探照灯下的英国护卫舰,倾泻而去!
“轰!轰!轰!轰!”
那艘由橡木构成的、在欧洲海域足以抵御任何同级别对手的护卫舰,其薄弱的侧舷装甲,在这些灌注了工业时代狂怒意志的高爆弹面前,脆弱得同一张纸没有任何区别!
第一轮炮弹,就将它的侧舷甲板撕开了一道道巨大的口子。紧接着,第二轮、第三轮炮弹,如同外科手术般,精准地灌了进去!
爆炸!剧烈的爆炸!
木制的船身,在瞬间被炸得千疮百孔,无数燃烧的碎片和水手的残肢断臂,被巨大的冲击波抛向天空。高耸的桅杆,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断裂声,轰然倒下,砸断了数名正在绝望奔跑的水手的脊骨。大火,以惊人的速度,从船舱内部蔓延开来,很快就将整艘战舰,变成了一个漂浮在海面上的巨型火炬。
从探照灯亮起,到“羚羊”号彻底失去战斗力,整个过程,甚至没有超过三分钟!
在完成对第一目标的打击后,那道致命的探照灯光束,没有丝毫停留,迅速熄灭,又在另一个方向,猛然亮起,精准地锁定了第二艘、第三艘还在混乱中的英国护卫舰。
紧接着,同样的、饱和式的、毁灭性的炮火,再一次降临。
夜袭,在这一刻,已经不是一场战斗,而是一场单方面的、高效的屠杀!
当远方英国主力舰队的锚地里,终于有人被这密集的炮声和冲天的火光惊醒,拉响凄厉的警报时,一切都已经太晚了。
纳尔逊从最深沉的睡梦中,被一阵剧烈的、仿佛要将整艘战舰都掀翻的炮声惊醒。他猛地坐起,一种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
他披上睡袍,冲上灯火通明的指挥舰桥,看到的一幕让他毕生难忘。
远方的海面上,五个巨大的火炬,正在熊熊燃烧,将半边天空都映照成了不祥的血红色。凄厉的惨叫声和爆炸声,顺着海风,隐隐传来。
“发生什么事了!?”他对着已经乱作一团的军官们,发出一声怒吼。
一名军官连滚带爬地冲了过来,脸上满是惊恐和难以置信:“将军!是……是夜袭!我们的外围警戒舰队……全完了!”
“什么!?”纳尔逊一把揪住他的衣领,灰蓝色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敌人呢?敌人在哪里!?”
“不……不知道!”那名军官几乎要哭了出来,“他们……他们就像幽灵!打完就消失了!我们……我们什么都看不见!”
战报很快被汇总了过来,每一条,都像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纳尔pseudo的心上。
五艘护卫舰,三艘被当场击沉,两艘重创起火,正在下沉。
更致命的是,那两艘负责舰队通讯和联络的快速帆船,也在第一时间,被集火打成了碎片!
这意味着,他庞大的“狮”号舰队,在这一刻,彻底变成了一个孤悬海外的“瞎子”和“聋子”!他无法再侦察到对手的动向,也无法再向任何友军或基地,发出求援或报告!
纳尔逊松开了手,踉跄地后退了两步,扶住了冰冷的船舷。夜晚的海风,吹在他的脸上,第一次让他感觉到了一丝刺骨的寒意。
他看着远处那正在缓缓沉入海底的、代表着皇家海军荣耀的残骸,那张因为常年吹拂海风而显得粗糙的脸上,第一次褪去了所有的傲慢与轻蔑。
他终于意识到,他所面对的,根本不是一群只懂得在账本上算计的商人。
而是一群训练有素、战术狡猾、装备精良,并且……对杀戮毫不手软的海上猎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