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武新政”的诏书,如同春日里最迅猛的惊雷,以京师为中心,向着四面八方,轰然扩散。一石激起千层浪,整个大明朝堂乃至天下士林,都为这份充满了钢铁、煤炭与铁轨气味的、前所未有的“新政”,而陷入了剧烈的争论与震动之中。
然而,作为这份诏书名义上的颁布者,崇祯皇帝,却感到了一股深入骨髓的寒意与无力。他亲手签发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刻刀,在他作为皇帝的权威版图上,狠狠地剜下了一块血肉,然后,将其拱手送给了那个远在山西,却仿佛无处不在的顾昭。
被绑架的董事长,还能想办法稀释股权,引进新的投资者,来制衡那位权势滔天的首席执行官。而他这个被绑架的皇帝,又能做什么呢?
在乾清宫中枯坐了整整一夜之后,崇祯皇帝终于从那堆积如山的奏折和他早已混乱不堪的思绪中,找到了一根,他认为可以撬动顾昭权力基石的、最微小,也最阴狠的杠杆——东厂。
既然阳谋已经无法对抗,那么,就让那些最擅长在阴影中行走的魑魅魍魉,去那座被阳光照耀得过分刺眼的归化城,寻找一丝可以撕开裂缝的黑暗。
于是,一道“犒赏三军,安抚蒙部”的圣旨,被迅速拟定。而奉旨前往归化城,宣读圣意,并全权处理“善后事宜”的钦差大臣,正是崇祯皇帝最信任,也最锋利的一把刀——东厂提督,王德化。
王德化,这位在宫中沉浮数十年,以心狠手辣、心思缜密着称的大太监,在接到圣旨的那一刻,便精准地领会了崇祯皇帝那并未言明的、隐藏在圣旨背后的真正意图。
那不是犒赏,而是监视。 那不是安抚,而是分化。 那不是善后,而是……夺权。
半个月后,归化城。
胜利的喧嚣早已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严酷而高效的军事化管理秩序。镇北军的黑色军旗,在城楼上高高飘扬,取代了昔日林丹汗的九斿白纛。城中街道,被打扫得一尘不染,巡逻的士兵,步伐整齐,盔甲鲜明,他们身上散发出的那种混杂着铁锈、硝石与自信的阳刚气息,与这座草原城市的粗犷风格,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然而,当钦差大臣王德化的仪仗,在数百名番子的簇拥下,缓缓驶入这座城市时,一种截然不同的、阴鸷而诡谲的气息,也随之而来。
那些身着飞鱼服,腰挎绣春刀的东厂番子,他们的眼神,如同毒蛇一般,阴冷地扫视着周围的一切,他们的脚步,悄无声息,仿佛是行走在人间的鬼魅。他们与周围那些体魄雄健、目光坦荡的镇北军士兵,形成了泾渭分明的两个世界,一个在阳光之下,一个在阴影之中。
归化城的临时总指挥王五,率领一众将校,在城门口迎接了钦差大臣。
“咱家奉陛下旨意,前来犒赏平叛有功的将士们!”王德化那张保养得极好的脸上,堆满了和煦的笑容,他热情地握住王五那双布满老茧的大手,声音尖锐而热情,“王将军神兵天降,一夜之间,为我大明,立下不世之功,陛下在宫中,可是日夜念叨着你们的功绩啊!”
他带来了大量的赏赐,金银、绸缎、美酒,堆积如山。在宣读圣旨的仪式上,王德化极尽抚慰之能事,对镇北军的将士们,大加褒奖,言辞恳切,仿佛他真的是代表皇帝,来与这些百战之兵,分享胜利的喜悦。
然而,在公开的仪式结束之后,一场真正的好戏,才在暗中,悄然上演。
王德化的第一步棋,是接触那些被集中看管的蒙古王公贵族。
这些人,是林丹汗察哈尔部的核心力量,也是草原上旧有秩序的既得利益者。如今,他们成了阶下之囚,每日看着镇北军那如同钢铁洪流般的操演,内心的恐惧与日俱增。
王德化在秘密的会面中,向他们展示了来自皇帝的“仁慈”。
“诸位王爷,”他用一种充满诱惑力的、如同蛇信般的声音,低声说道,“镇国公用兵,虽然勇猛,却也未免太过霸道了些。陛下常说,冤家宜解不宜结,我大明与蒙古各部,本是兄弟之邦,何至于此呢?”
他看着那些蒙古王公眼中,重新燃起的希望之火,嘴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继续抛出他的诱饵。
“陛下是仁慈的君主,他说了,只要诸位愿意‘戴罪立功’,向朝廷,向陛下,说明此次冲突的‘真相’……比如说,顾昭虐待俘虏,私藏缴获,甚至是故意挑起事端……那么,陛下不仅可以赦免诸位的无心之过,甚至,可以考虑,扶持一位新的、愿意与我大明和平共处的草原大汗!”
这番话,如同一颗投入死水中的巨石,在这些蒙古王公的心中,激起了滔天巨浪!
取代林丹汗!成为新的草原之主!这个诱惑,足以让任何一个心怀野心的人,为之疯狂!
王德化的第二步棋,是联系那些被抄家之后,侥幸逃脱,或是甘愿为镇北军做事的晋商残余势力。
对于这些人,他的话术,则更加直接。
“诸位的家产,被顾昭尽数抄没,咱家深表同情。”王德化把玩着手中的一枚玉扳指,慢条斯理地说道,“但国法无情,你们与后金勾结,本是死罪。不过……陛下念在你们祖上,也曾为大明出过力,愿意给你们一个机会。”
他顿了顿,目光如同鹰隼一般,扫过眼前那些商人贪婪而恐惧的脸。
“只要你们能提供确凿的证据,证明顾昭在此次行动中,有任何不法之举,比如,夸大战功,虚报缴获,乃至于……与某些蒙古部落之间,存在着不可告人的秘密协议。那么,朝廷可以考虑,在律法允许的范围之内,‘返还’一部分,本应属于你们的家产。”
金钱与活命的机会,永远是商人们无法拒绝的毒药。
在王德化的分化与利诱之下,一股暗流,开始在归化城平静的表面之下,疯狂涌动。
然而,王德化很清楚,无论是蒙古王公,还是晋商残余,都只是开胃小菜。他此行,真正的,也是最终的目标,是那个被软禁在城主府深处,曾经的蒙古大汗——林丹汗,巴图。
只有这位成吉思汗的黄金家族子孙,亲口站出来,指证顾昭“挟持大汗、图谋不轨”,才能形成最致命的一击,才能让顾昭那“为国追赃”的光辉外衣,被彻底撕碎,露出“拥兵自重,犯上作乱”的狰狞面目!
这一天,王德化屏退了左右,独自一人,走进了林丹汗被软禁的庭院。
曾经不可一世的蒙古大汗,此刻正穿着一身普通的蒙古袍,坐在院中的石凳上,擦拭着他那把象征着汗王权威的金刀。他的脸色憔悴,但眼神,却出奇的平静。
“大汗,”王德化微微躬身,脸上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怜悯与尊敬,“您是翱翔于九天的草原雄鹰,岂能被一介武夫,囚禁于这方寸之地?”
林丹汗抬起头,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王德化继续说道:“咱家此次前来,是奉了当今大明皇帝陛下的旨意。陛下对您的遭遇,深感同情。陛下说,只要您肯在陛下面前,说一句公道话,将顾昭是如何威逼于您,挟持于您的‘真相’,公之于众,陛下定会为您做主,调动天兵,助您重返汗位,再掌漠南!”
他自信满满地说完了这番话,等待着这位落魄的雄鹰,抓住这根唯一的救命稻草。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林丹汗在听完他的话之后,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发出了一阵低沉而沙哑的、充满了无尽自嘲与悲凉的笑声。
“雄鹰?”林丹汗惨笑着,摇了摇头,他缓缓地抬起手,用那把刚刚擦拭干净的金刀,指向了南方,那个顾昭所在的方向。
“回去告诉你那个主子,这片天空之下,如今,只有一头真正的雄鹰,那就是镇国公,顾昭。”
王德化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林丹汗缓缓站起身,他高大的身躯,此刻却显得有些佝偻,仿佛脊梁骨,已经被彻底打断。
“你们中原人,不懂。”他的声音,带着一种梦呓般的、认命般的语调,“在被俘的这些日子里,王五将军,给我讲了很多关于镇国公的故事。他征服了整个南洋,将那些红毛番鬼打得落花流水;他的舰队,已经远征到了世界尽头的‘澳洲’,找到了一片比整个蒙古草原还要广袤的土地……他所建立的,是一个我们甚至无法想象的,全新的世界。”
“我曾经以为,骑着最快的马,挥舞着最锋利的弯刀,就能征服世界。可现在我才知道,当别人的战车,已经用钢铁铸就,用火焰驱动的时候,我的战马,跑得再快,也只是一具,冲向钢铁的血肉之躯罢了。”
“时代,已经变了。”
林丹汗转过身,他看着王德化,那双曾经充满了野心与火焰的眸子,此刻,只剩下死灰一般的平静,和一丝……近乎狂热的崇拜。
“你回去吧。告诉你的主子,我,成吉思汗的子孙,孛儿只斤·巴图,愿向镇国公顾昭,献上我最后的忠诚,以及整个漠南蒙古的土地和牧民。”
他停顿了一下,用一种斩钉截铁的、不容置疑的语气,说出了最后一句话。
“我只求,能做他麾下,一名冲锋陷阵的……马前卒。”
这番话,如同九天之上的神谕,狠狠地砸在了王德化的心头!
他彻底愣住了。
他意识到,自己失败了。败得一塌糊涂。
林丹汗的屈服,不是因为恐惧,不是因为威逼。而是在见识了一个更强大、更先进、更无法理解的文明之后,从理念上,从精神上,彻彻底底的,臣服!
这一刻,王德化也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崇祯皇帝会如此恐惧。
因为,传统的帝王心术,那些分化、拉拢、威逼、利诱的手段,对顾昭,和他所代表的那个新时代,已经完全失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