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近黄昏,京师北郊的雪,下得愈发大了。
铅灰色的天幕之下,一条黑色的钢铁洪流,正踏着沉重的节拍,自北方的地平线上缓缓涌来。他们行进得并不快,甚至带着一种肉眼可见的疲惫,长途奔袭的征尘与风雪混合在一起,凝结在每一个士兵的盔甲与眉梢,让他们看起来就像是一尊尊从冰雪中走出的雕塑。然而,即便如此,那股百战余生、从尸山血海中淬炼出的凛冽杀气,依旧如同实质的刀锋,割裂了漫天风雪,让沿途所有窥探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为之战栗。
九千关宁铁骑,终于到了。
队伍的最前方,一名身披重甲、面容清癯的中年将领勒住马缰,他那双深邃的眼眸,在经历了无数次辽东的血与火之后,早已磨砺得如古井般波澜不惊,但此刻,当他遥遥望见那座巍峨耸立的北京城墙,以及城墙下那依然清晰可辨的战火痕迹时,眼神中还是不禁流露出了一丝极为复杂的情绪。
他,便是大明蓟辽督师,袁崇焕。
他的目光缓缓移动,最终定格在了德胜门外那片开阔地上。在那里,一座由数千颗后金鞑子首级堆筑而成的“京观”,在皑皑白雪的映衬下,显得愈发狰狞可怖,像一头沉默的远古巨兽,无声地咆哮着不久前那场血战的惨烈与辉煌。而在京观之侧,是一片营盘森严、旌旗齐整的军营,即便是在风雪之中,巡逻的哨兵依旧身姿笔挺,营寨内外透着一股与这个时代大多数明军截然不同的精悍与肃杀。
镇北军。顾昭的军队。
看到这一幕,袁崇焕那张被风霜雕刻得如同岩石般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欣慰的笑意,但笑容的背后,却又隐藏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忧虑。
他为自己的学生感到骄傲。在整个大明都束手无策之际,是顾昭,这个他一手提拔起来的年轻人,用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扞卫了京师的尊严,也扞卫了他袁崇焕“五年平辽”诺言的最后一点颜面。这份功绩,足以光耀史册。
可同时,一种属于官场宿将的、敏锐的政治直觉,又让他感到了一丝不安。这份功劳……太大了。大到了足以让无数人眼红嫉妒,大到了足以让朝堂之上那些只擅长党同伐异的言官们,找到无数个可以攻讦的借口。而那座京观,更是如同一把双刃剑,它在震慑敌胆的同时,也必然会刺痛京城里某些人的脆弱神经。
“传令,就地扎营,不得惊扰地方。”袁崇焕沉声下令,声音中带着长途跋涉后的沙哑。
关宁铁骑训练有素地开始安营扎寨,而袁崇焕则在亲兵的护卫下,第一时间设立了自己的中军大帐。帐篷刚刚搭好,他甚至连一口热水都来不及喝,便立刻派人去请镇北军主将顾昭前来议事。
夜色,很快便吞噬了天地间的最后一丝光亮。
帅帐之内,牛油大烛燃烧时发出轻微的“噼啪”声,将帐内映照得一片通明。袁崇焕已经卸下了沉重的铠甲,只穿着一件深蓝色的棉袍,正对着一盆炭火默默地烤着手。
帐帘被亲兵猛地掀开,一股夹杂着雪花的寒风灌了进来,随之而入的,是身形挺拔、甲胄在身的顾昭。
“末将顾昭,参见督师!”顾昭躬身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声音铿锵有力。
“自家人,不必多礼。”袁崇焕抬起头,示意顾昭在自己对面的马扎上坐下,他仔细端详着眼前这个年轻人,数月不见,顾昭的脸庞依旧年轻,但眉宇间那股锐气与杀伐之意,却比在辽东时浓烈了何止十倍。
“顾昭,你打得好!”袁崇焕率先开口,语气中充满了发自内心的赞叹,随即,他又带着几分自嘲的口吻,半是玩笑半是感慨地补充道:“好得……连我这个做老师的,都有些嫉妒了。”
顾昭心中一紧,却没有接这个话茬,只是沉声道:“全赖督师昔日教诲,以及将士用命,末将不敢居功。”
袁崇焕摆了摆手,脸上的笑意渐渐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他站起身,在帐内缓缓踱了两步,炭火的光芒将他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
“但你可知,你这一战,固然是泼天的功劳,却也把自己和我,都一起推到了悬崖的边上。”他的声音压得很低,仿佛帐外就有无数双耳朵在偷听,“我这一路行来,早已听闻朝中那些言官对你我的弹劾,已经到了甚嚣尘上的地步。说你筑京观是为扬威,恐吓朝廷;说我们师徒二人内外勾结,意图拥兵自重。这些话,若是放在平时,不过是些无稽之谈,可是在这个节骨眼上……”
袁崇焕没有再说下去,但话里的意思,顾昭已然全懂。
历史的车轮,终究还是碾压到了这个最关键的节点。顾昭的心,在这一刻沉到了谷底。他知道,悬崖之下,便是万丈深渊,而此刻,正有一双看不见的大手,在后面准备将他们二人狠狠推下去。
他不能直截了当地说出“陛下要杀你”这样大逆不道的话,那只会让袁崇焕认为他疯了,甚至可能立刻将他拿下。他只能用尽自己所能想到的一切方式,去进行最后的、也可能是最无望的提醒。
“督师!”顾昭猛地站起身,目光灼灼地看着袁崇焕,语气急切而恳切,“建奴虽已退去,但学生以为,如今的京师,比之白山黑水之间的辽东战场,要险恶百倍!战场之上,敌人就在眼前,刀剑分明;可在这京师内外,敌人藏于暗处,人心难测,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他向前踏出一步,几乎是在哀求:“督师,您手握九千关宁铁骑,这才是我们安身立命的根本所在!学生恳请您,无论接下来陛下如何安抚赏赐,如何召您入宫议事,您都万万不可轻易离开这座军营!更不可……更不可孤身一人,进入那座看似辉煌,实则杀机四伏的紫禁城!”
顾昭的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甚至带着一丝难以抑制的颤音。他几乎是将自己所有的担忧与恐惧,都倾注在了这番话里。
然而,他面对的,是袁崇焕。
一个将“忠君报国”四个字刻进了骨髓里,一个有着近乎偏执的自信与骄傲的英雄。
听完顾昭的话,袁崇焕先是微微一愣,随即,他竟是仰天哈哈大笑起来,笑声洪亮,震得帐篷顶上的积雪都簌簌落下。
“顾昭啊顾昭,看来这京师的污浊之气,已经影响到你了!你何时变得如此胆小多疑了?”
他止住笑,走上前,重重地拍了拍顾昭的肩膀,眼神中带着长辈对晚辈的宽慰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
“你多虑了!”袁崇焕的语气斩钉截铁,充满了不容置疑的自信,“我袁崇焕自领兵以来,所作所为,皆为大明江山社稷!一片忠心,足以昭告日月,天地可鉴!陛下乃是天纵圣明之主,登基以来宵衣旰食,励精图治,他岂会分不清忠奸,听信那些无耻小人的谗言蜚语?”
说到这里,他的脸上甚至浮现出一丝憧憬。
“明日,陛下必然会召我入平台议事,届时,我正好可以将后续的平辽方略,以及你顾昭此次的盖世奇功,一并详细奏上!我要让陛知道,他没有信错人!我袁崇焕,还有你顾昭,都是他手中最锋利,也是最忠诚的剑!”
看着袁崇焕那双燃烧着理想主义火焰的眼睛,顾昭只觉得一股彻骨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
完了。
他终究还是无法叫醒一个执意装睡,或者说,是活在自己构筑的忠诚高塔里,不愿走出来的人。袁崇焕对自己的忠诚有着绝对的自信,更对崇祯这位他一心效忠的“圣明”君主,抱有着最后,也是最致命的幻想。他无法理解,也不愿相信,这世上最能伤人的,从来不是敌人的刀,而是自己人的背叛;最可怕的,也不是战场上的千军万马,而是御座之上,那颗被猜疑与恐惧所吞噬的帝王之心。
所有的劝说,在袁崇焕这种近乎顽固的信念面前,都显得那么的苍白无力。
顾昭沉默了,他知道,再说任何话都已是徒劳。悲剧的序幕已经拉开,他这个唯一的知情者,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主角,一步步,昂首挺胸地走向那个为他精心准备好的刑场。
时间在沉默中流逝,帐外的风雪声似乎也变得呜咽起来。
许久,袁崇焕似乎也察觉到了气氛的沉重,他叹了口气,再次拍了拍顾昭的肩膀,语气放缓了下来,带着一种托付的意味。
“好了,不说这些了。我走后,城外这几支勤王之师,人心浮动,你要替我多加弹压,切勿生出乱子。”
他顿了顿,目光望向帐外漆黑的夜空,眼神变得悠远而深邃,仿佛穿透了风雪,看到了遥远的辽东。
“万一……我是说万一,”他缓缓地说道,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萧索,“我若真有什么不测,关外的防务,辽东的重担,就都要落在你这个年轻人的身上了!答应我,守好它!”
这句话,如同一道惊雷,在顾昭的耳边轰然炸响。
一语成谶。
顾昭猛地抬头,死死地盯着袁崇焕,他想从对方的脸上看出哪怕一丝一毫的动摇,可他看到的,依旧是那份属于英雄的坦荡与决绝。
他知道,这是最后的托付了。
“督师……”顾昭的喉咙干涩,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了两个字。
“去吧。”袁崇焕挥了挥手,转过身去,不再看他。
顾昭默默地行了一个军礼,然后一步一步,沉重地退出了大帐。
当帐帘落下的那一刻,他回头望去,只看到那个伟岸而孤独的背影,在烛火的映照下,显得如此悲壮。
他知道,明日之后,这个背影,他将再也见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