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夜与赵率教一番密谈之后,一晃又过去了三天。
这三天里,镇北军的营地,依旧保持着一种外人看来近乎于“窝囊”的平静。无论营外的关宁军士卒如何冷嘲热讽,无论军需处的克扣如何变本加厉,顾昭都严令麾下将士,不得有任何形式的冲突与反抗,只是关起门来,在那片泥泞的营地里,默默地进行着日常的操练。
这种异乎寻常的隐忍,在辽西将门那些人的眼中,无疑被解读为了一种软弱与怯懦。他们愈发地认定,这支所谓的“精锐”,不过是一群仗着装备精良、却毫无血性的银样镴枪头,只要再加一把火,就能将其彻底压垮。
然而,他们并不知道,在这片看似死气沉沉的营地之下,一张更为精密、更为致命的大网,早已悄然张开,静静地等待着猎物的到来。
第四天的深夜,子时刚过。
一轮残月,被厚厚的乌云遮蔽了大半,只从云层的缝隙中,投下几缕惨白而又微弱的光线,让本就漆黑的宁远旷野,更添了几分诡异与肃杀。
就在这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之中,五道如同鬼魅般的身影,正借着夜色的掩护,无声无息地,朝着镇北军那片死寂的营地迅速接近。
他们每个人的动作,都轻盈得如同狸猫,落地无声,与周围的黑暗几乎融为一体。他们身上穿着便于行动的黑色夜行衣,脸上蒙着黑巾,只露出一双双充满了冰冷杀意的眼睛。他们的腰间,都悬挂着一柄造型奇特的弯刀,刀身比寻常的腰刀更短,弧度更大,显然是为了在狭小空间内进行致命搏杀而特制的武器。
这,便是东江镇旧部之中,由对被杀的毛文龙最为死忠、个人武艺也最为高强的“义子”们,所秘密组成的一支顶尖刺杀队伍。他们曾在辽东的无数个黑夜里,潜入后金的营地,割下过无数哨兵与将领的头颅,是行走在黑暗中的一群死神。
这一次,辽西的某些大人物,通过秘密渠道找到了他们,许下了重利,只为了让他们,去取一个人的性命——宁远新贵,顾昭。
这些刺客们,对于刺杀大明的将领,没有丝毫的心理负担。在他们看来,当初若不是袁崇焕背后捅刀,他们的义父毛文龙又岂会惨死?如今有机会能剪除袁崇焕的羽翼,为义父报仇,他们求之不得。
借着对地形的熟悉,他们轻而易举地,便避开了镇北军营地外围那些稀疏平常的明哨。看着那些在寒风中冻得瑟瑟发抖、昏昏欲睡的哨兵,为首的刺客嘴角,不由得勾起一抹轻蔑的冷笑。
果然,只是一群样子货。
他们按照事先侦查好的路线,如几缕青烟般,悄无声息地,翻过了营地那道看似简陋的木制栅栏,潜入了这片在他们眼中,如同不设防一般的营地。
他们的目标,无比明确——位于营地最中央,那顶唯一彻夜亮着灯火的,主帅营帐。
然而,就在他们踏入营地,双脚落地的第一瞬间,为首那名刺客的脸色,却是微微一变。
他的脚下,传来了一种极其细微的、沙沙的触感。借着微弱的月光,他低头仔细一看,才惊骇地发现,营地内的地面,竟然被人悄悄地铺上了一层极薄的、肉眼几乎难以分辨的细沙!他们的每一个脚印,都在这层细沙之上,留下了清晰无比的痕迹。
不好!是陷阱!
这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他的脑海。
但,为时已晚。
就在他准备发出警示手势的刹那,变故陡生!
“呜——!”“呜——!”
几声低沉而又凶狠的咆哮,毫无征兆地,从营帐侧翼的阴影中猛然响起。紧接着,数条身形矫健、体型彪悍的黑色巨犬,如同离弦之箭般,从黑暗中猛扑而出!这些,正是顾昭从草原上特意挑选、经过严格训练的军犬,它们对生人的气息,有着一种近乎于野兽本能的、极其敏锐的警觉!
更让刺客们头皮发麻的是,随着军犬的咆哮声,一阵清脆而又密集的铃铛声,“叮铃铃——”,从四面八方同时响起!
原来,在营帐周围那些看似不起眼的草丛与阴影之中,竟然被人用肉眼几乎无法察觉的黑色细线,编织成了一张错综复杂的绊网。而每一根细线的末端,都系着一枚小小的铜铃!
内紧外松!这根本就是一个精心布置的、请君入瓮的绝杀陷阱!
刺客们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他们知道,行踪已经彻底暴露。为首之人当机立断,发出一声短促的枭叫,手中的弯刀猛然出鞘,准备在镇北军的大部队合围之前,强行突入主帐,完成刺杀任务!
然而,他们预想中那震天的喊杀声与密集的火铳射击声,并没有出现。
整个营地,依旧是一片死寂。
回应他们的,只有从黑暗中,悄然浮现出的,十几道同样沉默,却更加致命的身影。
这些人,同样身着黑衣,脸上涂着迷彩,手中握持的,却不是长兵器,而是一面小巧坚固的圆形臂盾,以及一柄柄在微光下闪烁着森然寒气的、造型简洁利落的短刀。
他们,正是由最早跟随顾昭的那十几个悍不畏死的老兵,所组成的、完全由顾昭亲手秘密训练的——“特战小队”!
没有一句废话,没有一丝迟疑。
一场发生在暗夜之中的、无声的顶尖对决,瞬间爆发!
那五名东江刺客,不愧是身经百战的杀戮好手。面对突如其来的变故,他们没有丝毫的慌乱,而是立刻组成了背靠背的防御阵型,手中的弯刀,在空中舞出一片片诡异而又刁钻的刀网,试图抵挡来自四面八方的攻击。
他们的刀法,充满了东江一脉海盗式的狠辣与诡谲,招招不离人身要害,专攻下三路与咽喉,显然是为了一击毙命而练就的杀人技。
然而,他们很快便惊骇地发现,自己引以为傲的武艺,在这些对手面前,竟然处处受制,施展得异常艰难!
对方,根本不与他们进行任何形式的单打独斗!
特战小队的士兵们,以一种他们从未见过的、三人一组的奇特战阵,对他们发起了攻击。
每一组,都是一人持臂盾主防,另外两人,则一左一右,利用主防者创造出的空隙,发动迅猛而又简洁的致命突刺。他们的配合,默契到了一个令人发指的程度,仿佛一个人被分成了三个部分。进攻、防御、策应,如同精密的齿轮般,严丝合缝,毫无破绽。
“噗嗤!”
一名刺客,刚刚用弯刀,荡开正面袭来的一记盾击,还没来得及变招,斜刺里,一柄闪烁着幽蓝光芒的短刀,便已经无声无息地,从一个他绝对无法防御的角度,精准地刺入了他的肋下!
那柄短刀,锋利得超乎想象!即便是刺客身上穿着的、由多层牛皮缝制的软甲,在这柄吹毛断发的“顾氏钢”短刀面前,也脆弱得如同一张薄纸!
剧痛,瞬间传遍全身。那名刺客发出一声闷哼,身体一软,便倒了下去。
而这,仅仅只是一个开始。
东江刺客们习惯了独来独往的刺杀,追求的是个人的武艺与瞬间的爆发。而特战小队,信奉的却是顾昭灌输给他们的、绝对的团队协作与战场纪律!
在这样严密、高效,宛如一体的战阵面前,刺客们那点引以为傲的个人武艺,显得是那么的苍白无力。他们就像是陷入了一台精密的绞肉机之中,无论如何腾挪闪躲、奋力反击,都无法挣脱那由盾牌与短刀,所组成的致命罗网。
叮!铛!噗嗤!
冷兵器碰撞的清脆声响,利刃入肉的沉闷声,以及压抑的闷哼声,成了这片暗夜战场上,唯一的旋律。
战斗,从开始到结束,甚至没有超过一炷香的时间。
当最后一名刺客,被三柄短刀同时贯穿身体,不甘地跪倒在地时,整个战场,再次恢复了死寂。
五名顶尖的东-江刺客,四死一重伤。而镇北军的特战小队,仅仅只有两人,受了无伤大雅的轻微皮外伤。
一场策划周密的暗杀,最终,演变成了一场干净利落的、教科书式的反杀!
直到此时,顾昭才缓缓地,从那顶始终亮着灯火的、作为诱饵的营帐之中,走了出来。
他的脸上,没有丝毫的意外与惊慌,只有一片如同万年寒冰般的冷冽。
他走到那名唯一被留下活口的刺客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因为失血过多,而瘫软在地、不住喘息的“死士”。
“说吧,”顾昭的声音,平静得不带一丝一毫的感情色彩,“是谁,派你们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