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时日里,不知旁人如何度过,但常灏南确实被折腾得够呛。今日要换旗帜,明日要改制服,朝令夕改令他疲于应付。
郁闷之下,他常去茶馆寻宋少轩吐苦水。可这段日子,连宋少轩也变得神龙见首不见尾。登门拜访者络绎不绝,他忙得脚不点地。
就说今晨,一位儒雅先生刚进门便拱手相问:“这位可是宋先生?不知可否移步雅间说话?”
宋少轩尚在怔忡间,一旁的林公子已疾步上前,执弟子礼深深一揖:“晚生拜见张寿春先生!”
这一声如同惊雷,宋少轩猛然醒神,连忙整衣行礼:“伯苓先生大驾光临,宋某有失远迎,实在惶恐!快请雅间上座!”
二人这般郑重其事,只因来者正是津门教育界的泰山北斗。这位先生一生纯粹,只知为国育才,不像某些文人既要办学又要参政,心思芜杂。他那清癯面容上刻着的,是真正“德庇苍生”四个字。
张先生慕名而来,所托之事虽看似简单,实则关乎百年大计。他计划将南开中学扩建为南开大学,增设女子中学部,另建南开小学,以此构建完整的教育体系。
宋少轩听罢,当即转入内室,片刻后便捧着一只木匣走出。他郑重拱手道:“先生,眼下年关将至,公文批阅本就需些时日,更何况这光景……即便批文下来,官银也未必能及时拨付。我经商所得不多,唯有一个心愿,便是振兴中华。您为国育才、四处奔走,还请容我略尽绵薄之力。”
说着,他打开木匣,里面整齐码放着银票:“这里是二十万大洋,另有两颗十克拉钻石,您先拿去应急。若是还有不足,这几日我定能凑齐。”
不等张先生从错愕中回神,他又取出一叠书稿补充道:“这些是海外科技文献的译稿,或许对办学能有些帮助。”
张先生的神情从最初的震惊渐渐舒缓,眼底也泛起暖意:“若天下年轻人都如你这般,中华何愁不强盛?感激的话我就不多说了。”
他整理好衣衫,便要行大礼,却被宋少轩急忙拦住。“使不得!先生这一礼,可真是要折煞晚辈了。”
“迂腐!”张先生故作愠怒,“你本就担着教育委员的职责,在京畿一带连办了七所新学,百姓谁不称赞?怎就当不起我这一礼?”
宋少轩却面露愧色:“晚辈只可惜师资太过薄弱、银钱也常短缺,没能兴办更多学堂,实在有负这份职责。”
一旁的林公子见气氛愈发凝重,连忙上前笑着打圆场:“先生何不坐下细说?我们都盼着能多听您几分教诲呢。”茶香在屋中袅袅弥漫,窗纸上,三人的身影渐渐晕出温暖的轮廓。
午后送走张先生,宋少轩还未及歇口气,又接连来了三四拨访客。果不其然,全是冲着那批传闻中的古玩而来。
范五爷愤愤不平,到处说他得了多少宝贝。如今满城皆知他得了范五爷一整车珍藏,琉璃厂的商人早就闻风而动,如嗅到蜜香的蜂群般围堵上门。
宋少轩被扰得不胜其烦。那些物件,异常珍贵的早已交由杨安华打点,稀世珍品则托付天叔处置。此刻他索性将余下的器物尽数摆上桌案,任人挑选。
琉璃厂众人初见满桌琳琅,个个喜形于色。可细细端详片刻,却都面面相觑:“宋掌柜,就……就这些?”
“自然就这些。”宋少轩语气淡漠,“诸位既然带着银票登门,我岂有有钱不赚,还藏私的道理?”
有人当即拂袖冷笑:“果然是个没爵位的破落户,哪有什么真东西!”几家大铺的掌柜也相继摇头离去,只剩几个小铺东家还在埋头翻拣。
半晌,唯有两人选中物件。其中一位捧着螺钿首饰盒拱手:“这龙凤呈祥的螺钿首饰盒做工尚可,三百大洋如何?”
“五百。“宋少轩寸步不让,“紫檀木的底子,都是送姨太太的,抢手的很,要便拿去。”
那人踌躇片刻,终究掏了银票。
另一人指着四条屏问:“这赵之谦的行书,五百大洋可好?”
“八百。配个酸枝木框子,您亏不了。”宋少轩随手打发了他。
“成,倒也合理,就依您说的。”
两桩买卖落定,茶馆终于重归清静。经此一事,再无人上门纠缠。剩下的虽也算古董,却都是些“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寻常物件。宋少轩这招“亮家底”,彻底断了那些觊觎者的念想。
范五爷“破落贵族”的名声,到底是在四九城里传开了。人人都道他打肿脸充胖子,整日挥金如土,其实早已外强中干。如今连家都被抄了,更是货真价实的破落户了。
偏生这当口,范五爷囊中确确实实见了底。他日日抓着一把把银元往外撒,那五百大洋哪里经得住这般花销?连他自己都觉着邪门,这钱怎就如流水似的,转眼就没了影儿?
老妈子实在看不下去,看着他直叹气:“老爷,咱就说昨儿个,老裕泰喝壶茶,一块大洋;晌午六个褡裢火烧,又是一块;晚上那桌席面,整整八块!这还不算您每回坐车都是一块大洋的打赏,各处随手散的零钱……”
她指着自己圆润了些的脸庞,“您天天让我采买,转头又嫌菜不合口要倒了重做。您瞧瞧,连老婆子这几日都吃胖了两圈!”
范五爷怔怔地听着,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竟从未将银钱放在心上。原来那些随手抛出去的银元,已经是他最后一点体面了。
“老爷,您就安心把这铺子经营好!您瞧瞧,这才开张没几天,已经做了百来块的生意了。”
老妈子攥着账本,苦口婆心地劝,“您别瞧不上这街坊生意,普通人家过日子,天天都得跟咱打交道。就说那火油和火柴,单是这两样,每天挣的就不少呢!”
“多少?”范五先前的话全没听进耳,唯独“百来块”三个字钻了心,眼睛顿时亮了。
“老爷,您没听错!”老妈子以为他终于上了心,连忙趁热打铁,“照这势头,一个月下来做三五百大洋的生意不成问题,纯赚百来块也不是难事。您进的货品质实在好,客人们都认……哎!老爷您干嘛?”
她话还没说完,就见范五两步冲到柜子前,一把掀开柜门,将里面的大洋哗啦啦扫进布里,攥紧了就往楼上冲。老妈子急得直跺脚,后半句“这钱还得留着进货呢”,全堵在了喉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