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平无意识地打量着茶馆,在角落已坐了许久,凳上的木纹都快烙进衣衫里。他望着窗外青石板路上往来行人,眉头始终紧锁。方才那枚羊脂玉扳指,质地细腻,隐刻云纹,分明是造办处的物件,怎会出现在这市井茶馆,被个茶馆掌柜拿在手里把玩?
这疑问虽在心里,他却只能按捺不动。抬手叩了叩桌面,伙计立刻赶来。袁平刻意粗着嗓子:“茶换了吧,再来一碟瓜子。”
茶很快送上,热气裹着茶香,却丝毫缓解不了他的焦躁。他端着盖碗,目光始终盯着门口。
从日头偏西等到暮色四合,街上灯笼次第亮起,该来的人却始终未见。袁平叹了口气,他明明在老槐树下刻了记号,张凎绝不会错过。莫非……他出了意外?
念及于此,他起身扫落衣衫上几片瓜子壳。解下荷包搁了块碎银在桌上,不等找零便快步出门,身影没入夜色。
伙计长贵过来收拾,瞥见桌角压着把折扇,露出的白色扇面有银线锁边。他心知不是俗物,连忙抓起追出去,街上却早已空无一人。
长贵折回柜台,将银子扣进腰带,自掏了两串铜钱:“掌柜,刚才那位客官落了扇子,我没追上。先放这儿,若他回头来找,你还他就是了。”
宋少轩点头,长贵便将扇子搁下,自顾自忙去了。宋少轩斜倚着柜台,对着直播间里的天叔展示扳指。
天叔就着灯细羊脂玉扳指,连连赞叹:“真是好东西啊,这扳指质地做工都是上乘,必是宫里流出来的好东西。你务必给我留着,三五日内我凑足银钱,必定将宝贝拿下。”
宋少轩含笑应允。忽听得门外伙计通报:“掌柜的,松鹤斋差人送东西来,说是您前儿订的物件到了。”
松鹤斋的伙计提来个竹篮,里头是宋少轩订的墨锭和宣纸,附着一张价目条子。宋少轩瞥了一眼,摇摇头,取出一锭小银打发走了伙计。
“真真是越来越贵了。”他低声抱怨一句,正待收起,天叔急忙开口:“你若肯把这些让给我,明日我十倍偿还。”
宋少轩心想不过是自家和丫头练字用的,何必用这般好的,便爽快应下了这桩交易。不料收拾之时一个不慎,竟将袁平遗落的那柄折扇也一并递了过去。
天叔接过手中,漫不经心展开扇面,蓦然眼神一凝。只见上面题着一行小字,笔力遒劲:“女权滥用千秋戒,香粉不应再误人。”
他面上笑容渐收,这竟是于先生的诗?放在当年,这可是杀头的反诗!如今虽成了老物件,说到底出现在茶馆也透着几分凶险。
天叔不敢怠慢,急忙联系宋少轩,肃然道:“这年头,若真有本事傍身,你尽可以浪。若是没有,我劝您少与这般人物往来。莫问来路,莫究因果,混沌度日,方能安身立命。”
宋少轩听罢连连点头,心中暗叹:这真是祸不单行。自己刚遭袭击,恨不得离那些革命党越远越好,如今偏又撞上这么一把讥讽老佛爷的反诗扇子,麻烦竟一桩接一桩来!
“这扇子我替你处置。明日我去行里问问行情,该多少钱财照付,再寻把好扇子补上。若有人来还,径直给他便是。”天叔沉吟片刻,如是说道。
三日后,宋少轩收到松鹤斋送来的墨锭与宣纸,另附两把棕竹折扇。扇子做工精细,排口匀称,大骨对称,小骨结合紧密,一望便知不是俗物。天叔还特意指点了该还哪一把,再三嘱咐他切莫弄错。
再说袁平回到宫中,才忽地想起将那把扇子遗落在茶馆。实则也怨不得他:当年除南方外,北方鲜少有人拿着扇子出行。除了些附庸风雅的,便只有说书先生还惯用此物。遗忘本属常事,可偏偏那扇面上题着一首诗。虽事隔多年,难保无人记得。
袁平思前想后,终是下定决心,不再去寻那把扇子。说到底,他不过是喜好诗文,并非乱党之徒,何苦自惹麻烦?
花开两朵,各表一支,这几天出了一件大事,橡胶股票风潮骤起,来势汹汹,致使沪上深度卷入投机漩涡的三大本土钱庄相继倒闭,市面震动,人心惶惶。
转眼间,众人手中金银财帛,尽成废纸。更堪忧者,当时朝廷于金融一道,实无主权可言,难以应对如此巨变。
表面上看,三家钱庄皆由陈掌柜主事。然其幕后另有其人——乃川汉铁路公司总收支(总经理)也!此人手握三百五十万两白银巨款,皆是民间集资修筑铁路之血本,实际负责人正是那位红顶商人。
该笔巨款多半存入三大钱庄,钱庄则借此雄厚资本大肆炒作,以图厚利。故而两相捆绑,成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之势。
为挽救危局,京城决意由官方出面作保以稳定市场。于是沪上道台出面,与九家外资银行订立借款合同,朝廷担保偿还,分六年还清。
另又拨付官银三百万两,存放于沪上两大钱庄,冀望此二巨头得以维持,静待股市回春。幸而金融局面渐趋稳定,若能挺过此关,大局尚可挽回。
经此一事,街面之上,人气倒也逐渐回缓。只是有权有势的,越发横征暴敛;无权无势的遭了这番风波,也只得自认晦气,唉声叹气罢了。
当时权贵敛财,无非两种途径:一为买官,二为办事。捐税作为朝廷实际所能掌握的重要财源,其地位日益凸显。
既然捐了税,自然就图个实职。因此,权贵之门庭若市,朱门之前车马不绝。欲入其门,并非易事。仅“门敬”一项,便需白银二百两起步。唯有献上此数,才得登记入册。若再灵醒些,稍加打点,方能摸清其中真正的门路。
可世上之人,未必个个皆精通钻营、善于算计。市井之中,亦不乏那些老实巴交、本分度日的实在人。他们四处托请,却屡屡碰壁,甚至连手头那点辛苦攒下的银两,也被有心之人骗了去,最终落得个人财两空,凄惶无依。
此刻正在茶馆中长吁短叹的这位,便是如此一个人物。这已是他第三回进京了,所要求的,本也是十分正经的差事。奈何银钱使去不少,事情却依旧没有着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