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馆里人声鼎沸,茶客们拍着桌上的报纸,唾沫横飞,污言秽语骂得震天响,显是给那报上的消息气得不轻。
唯独范先生,捏着茶碗盖儿,在一片喧天的骂声里,缓缓地摇着头。
宋少轩瞧见了,心下好奇,凑近些问道:“先生何故摇头啊?往日见您读报也常扼腕叹息,今日这情形,莫非是另有所感?”
范先生搁下茶碗,嘴角噙着一丝看透世情的冷嘲,慢悠悠开了腔,话锋却与周遭的激愤截然不同:“城防营的兵爷们今儿个可没出来巡街,全扎在烟馆里快活呢!那主儿前脚刚踏进烟馆门,后脚里头就鸦雀无声了。哼!”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些仍在叫骂的茶客,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冰冷的穿透力: “甭看外头几个骂得凶的,里头闷声的,才是“旗人”的名头真货。”
“这“旗人”跟旗人,云泥之别!当官吃饷、坐稳了位置的,那才叫真旗人!眼前这些个拍桌子骂娘的,”
他下巴微抬,点了点周遭,“不过是些闲散度日、胸中憋闷,借机发发牢骚的“旗丁”罢了。你信不信?真要把他们抬到那位子上,给个税吏、库丁当当,他们捞起银子来,只怕比现在骂的那些人,手更黑,心更狠!”
范先生手中折扇轻巧地朝角落一点,“喏,那几个斜着眼看热闹的,才是真章儿。你瞧瞧,骂得最凶的几位,盏里泡的是什么?——高沫! 可那位一声不吭的主儿,杯子里漂的,是正经的雨前龙井!这茶,便是身份!”
“嘿!老东西,你他妈嘴里不干不净嚼蛆哪!” 话音未落,邻桌两个被戳中心事的旗人勃然变色,其中一人猛地一拍桌子,震得茶碗乱跳,两人撸着袖子就气势汹汹地冲了过来!
“老棺材瓤子!刚才放什么屁呢?” 为首那个膀大腰圆的旗人,仗着酒劲和怒气,劈手就狠狠推了范先生一个趔趄!
眼看那钵大的拳头就要照着老人砸下去,宋少轩眼疾手快,一个箭步插进中间,用身子护住范先生,脸上瞬间堆满了市井里练就的圆滑笑容,连声劝道:
“哎哟喂!这位爷!这位爷!您消消火,消消火!犯不着,真犯不着!” 他半是遮挡半是推挡着那旗人的胳膊,嘴里像抹了蜜,“您瞧老爷子这把岁数,头发都白了,经得起您这龙精虎猛的一下子吗?您这手下去,不怕折了福分? 行了行了,骂两句出出气得了,全当听个响儿!不值当动手,不值当!”
他一边说,一边麻利地扶着惊魂未定的范先生往自己身后挪,同时扯开嗓子朝柜台喊:“长贵!麻利儿的!给这二位爷上两盘瓜子儿!记我账上!”
喊完又转向两个怒气未消的旗人,腰微微弯着,笑容殷勤得能掐出水来: “爷,算我宋少轩请客,给二位赔个不是,成吗?您二位大人有大量,跟个老糊涂计较什么?来来来,坐下,坐下,喝口茶顺顺气儿!消消气,消消气!坐坐坐!”
那俩旗人一听“瓜子”和“请客”,脸上的横肉瞬间松弛下来,汹汹气势如同被戳破的皮球,“啪嗒”一声就坐回了条凳上。嘴里依旧不干不净地骂骂咧咧,可那手却比谁都利索,一把抓起瓜子,磕得“噼啪”作响,唾沫星子混着瓜子壳飞溅。
“长贵!”一个旗人嚼着满嘴瓜子仁,含糊不清地嚷道,“你他娘的也太抠搜了!这点玩意儿糊弄叫花子哪?茶呢?给爷续上!一点眼力劲儿没有,白长俩窟窿眼儿!”
说罢,一只脚“哐当”踩上板凳,身子歪斜着,边大口嚼咽,边把瓜子壳像吐暗器似的,“噗噗”往地上乱啐。这粗鄙不堪的模样,看得一旁的范先生眉头紧锁,连连摆手,满脸的嫌恶与无力。
“唉……”范先生长叹一声,浑浊的老眼里透着深深的疲惫与苍凉,“老了,不中用了。让人指着鼻子骂,推搡两下,又能如何?无儿无女,孤老头子一个,这世道,连个能说句公道话的地界儿都寻不着喽……”
老爷子这声叹息,本是自怨自艾的无心之语,却像根针,狠狠扎进了宋少轩心里。他心头猛地一紧:这年头,哪还有什么“功德心”?“尊老爱幼”那都是戏文里唱给上等人体面的玩意儿!
这可是鱼龙混杂的茶馆,三教九流,牛鬼蛇神,什么样的人没有?今天范先生这事,绝不会是最后一次!欺软怕硬,弱肉强食,就是这乱世的规矩!
再说了,眼前还好些,民国初立的世道,乱得就像一锅滚沸的粥!四九城的大元帅换的跟走马灯似的,你不找事儿,事儿也未必放过你!
宋少轩想起自己上次莫名其妙的挨的毒掌,后背就隐隐发凉。不行! 他暗自咬牙,一股寒意从脚底窜上来。光靠一张嘴皮子、几盘瓜子儿周旋,不是长久之计。
他得赶紧想个实在的法子傍身! 要么寻个靠山,要么……也得弄点防身的家伙什儿揣着。否则,照这么下去,指不定哪天就稀里糊涂栽个大跟头,到时候哭都找不着坟头!
自打心里埋下这个念头,就像块烙铁似的烙在心上,再没放下过。搞把枪! 或者赶紧攀上个硬实的靠山!否则,这兵荒马乱的世道,他晚上躺在炕上,总觉得后脖颈子发凉,实在睡不踏实!
可第二天,他揣着这点心思出门一打听,兜头就是一盆冷水浇下来,心都凉了半截。倒不是没地方弄枪——是那有枪的主儿,他宋少轩掂量掂量自个儿的斤两,实在没胆子、也没门路凑上前去!
细细捋下来,这地面上能公然挎着枪横着走的,拢共就两路人马: 一水儿是那些鼻孔朝天、前呼后拥的官老爷! 另一路,就是城门口、街面上晃悠,背着大枪的城防营兵痞!
至于街头巷尾那些耍横斗狠的混混地痞?嘿,借他们仨胆儿也不敢明着揣枪!顶天了怀里掖把攮子(匕首),腰里别根铁尺,那已经是顶破天的凶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