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拉的动作带着一种近乎仪式感的缓慢和专注,他拿着那块脏得已经看不出原本颜色、边缘甚至有些破损发毛的灰色抹布。
反复擦拭着同一个看起来还算干净的高脚杯,仿佛那不是玻璃杯,而是一件需要精心呵护的古董艺术品。
他脸上的肥肉松弛地耷拉着,形成一道道深深的沟壑,那双深陷在肥厚眼睑里的小眼睛,大多数时间都处于半开半阖的状态,像是沉浸在某种自己的世界里,或者干脆就是在打瞌睡。
然而,张建国敏锐地捕捉到,每当有新的顾客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带进一丝外面的夜风,或者吧台前有醉汉提高嗓门。
抑或是某个特定打扮的人走近吧台时,穆拉那双仿佛永远睡不醒的眼睛,会极其迅速地、如同安装了弹簧般抬起眼皮,那瞬间掠过的眼神,绝不像一个普通酒吧老板——
那是一种如同在黑暗丛林里生存多年的老猫般的眼神,警惕、冰冷、锐利,带着一种仿佛能穿透表象、直抵人心的审视和评估。
然后,在不到一秒钟的时间内,这眼神又会迅速收敛,重新被那层厚重的慵懒和麻木所覆盖。这是一个极其擅长伪装和自我保护的角色,张建国在心里再次确认。
时间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喧嚣和诡异的静谧对峙中,一分一秒地流逝。酒吧里的人如同潮水般,来了又走,换了一茬又一茬。
吧台前的醉汉换了好几个,舞池里的身影也扭曲变幻,但那种放纵而危险的气息却始终弥漫不散。
张建国像一块真正沉入水底的巨石,极富耐心地等待着水流的细微变化,等待着那个可能稍纵即逝的、最适合切入的瞬间。
终于,机会似乎来了。
一个穿着颜色花哨得像只求偶期孔雀、布料却廉价的化纤衬衫、喝得酩酊大醉、连脚步都踉踉跄跄的当地壮汉。
摇摇晃晃地挤到吧台前,猛地用他那蒲扇般的大手“砰”地一声拍在木质台面上,震得几个空酒杯都跳了一下。
他涨红着脸,喷着酒气,用当地土语含糊不清地大声嚷嚷起来,似乎在抱怨酒水掺了水,或者嫌穆拉找钱的速度太慢,唾沫星子几乎要溅到穆拉那张油腻肥胖的脸上。
穆拉脸上那层经年不变的慵懒面具,在这一刻瞬间剥落。
他停下了擦拭酒杯的动作,那双小眼睛里闪过一丝清晰无误的、被冒犯的阴沉和不耐烦。
他肥胖的身体微微前倾,隔着吧台,对着那个还在喋喋不休的醉汉,用当地土语低沉而快速地说了几句什么。
他的声音并不高,甚至被震耳的音乐几乎完全掩盖,但那个原本气势汹汹、仿佛随时要动手的醉汉,在听到这几句话之后。
脸色却猛地一变,像是被人突然掐住了脖子,嚣张的气焰如同被针扎破的气球,瞬间干瘪下去,眼神里甚至不受控制地闪过一丝深入骨髓的恐惧。
他喉咙里发出几声意义不明的咕哝,像是还想争辩什么,但在穆拉那冰冷目光的注视下。
最终只是悻悻地一把抓起吧台上散落的几张零钱,像只被踢了一脚的野狗,灰溜溜地、几乎是手脚并用地重新挤回了躁动的人群中,很快消失在昏暗的光线里。
就是现在!张建国眼中那一直刻意维持的涣散和迷离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闪而过的、如同猎豹扑击前般的精光!
他知道,这是穆拉注意力被短暂吸引、心理防线可能出现细微松动的瞬间。
他立刻站起身,端着自己那杯几乎没动过的、早已温热的啤酒,脚步故意显得有些虚浮踉跄,像一个真正的、酒精开始上头的中年酒客。
看似随意地晃悠到吧台前,恰好站在那个醉汉刚才拍桌子的位置。
他将手中的酒杯“咚”地一声,略显用力地放在潮湿粘腻的台面上,杯底残存的少量酒液被震得溅出了几滴,落在吧台深色的木质表面上。
“嘿,老板,再……再来一杯这个。”他用带着点刻意模仿的、不算太流利的阿姆哈拉语说道,声音不大,但恰好能穿透嘈杂音乐的背景音,让近在咫尺的穆拉清晰地听到。
他脸上努力挤出一丝混不吝的、带着点醉意的笑容,用手指点了点台面上的酒杯,像是在抱怨。
又像是在没话找话地开玩笑,“这酒……啧,味道是不是有点太淡了?跟我上次喝的不太一样啊,该不会是……
往里面掺了点儿亚的斯亚贝巴的自来水吧?” 他说完,还自顾自地嘿嘿干笑了两声,试图营造一种底层酒客熟络攀谈的氛围。
穆拉抬起眼皮,那双小眼睛里没有任何情绪,懒洋洋地瞥了他一眼,那眼神淡漠得像是在看一只不小心爬到吧台上的、无足轻重的蟑螂。
他没有立刻去拿酒,也没有回应关于酒水质量的调侃,而是慢吞吞地拿起手边那块脏兮兮的抹布,开始擦拭张建国刚才放下酒杯时在台面上留下的那一小圈水渍。
动作依旧是不紧不慢,仿佛在完成一件极其重要的工作。“所有的酒,都是从同一个桶里接出来的。”
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长期吸烟留下的、仿佛喉咙里永远有痰的浑浊质感,语气平淡得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
“嫌味道淡?巷子口右转,有家化工厂,那里的工业酒精够劲,保证让你一步登天,直接去见真主。” 话语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和冷漠。
“嘿嘿,老板,开个玩笑嘛,别那么认真。”张建国干笑两声,努力维持着脸上的醉意和那套底层混混的做派,他身体往前凑了凑。
拉近了与穆拉的距离,一股更浓烈的、混合着烟草和体味的复杂气味扑面而来。
他压低声音,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勉强听清的音量,神秘兮兮地说道:“我听说……老板你这里,除了柜台上这些明码标价的‘水货’,好像……
还有点别的、更带劲的‘硬货’?能让人……忘了烦恼,飞起来的那种?” 他一边说,一边用右手的大拇指和食指快速地搓了搓,做了一个全球通用的、代表金钱和交易的手势。
同时眼神里努力流露出一种贪婪、渴望而又带着点怯懦的试探,将一个想要寻找刺激又怕惹上麻烦的小人物形象扮演得惟妙惟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