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里的靠山屯,依然天寒地冻。虽已过完年,但远没到土地完全解冻、可以下田耕种的时候。秦建国深知,在黑龙江这片土地上,真正的春耕要到清明前后才算开始。眼下还是正月下旬,备耕的关键在于 “准备”——检修农具、精选良种、积肥造粪,这些开春后立刻就要用上的东西,必须提前备妥帖了。
这些天,秦建国明显更忙了。除了雷打不动的民兵巡逻和岗哨,他的心思大部分都扑在了春耕的准备上。他清楚地记得老支书常念叨的农谚:“种地不预备,等于瞎胡混。” 尤其在今年,土匪骚扰的阴影未散,屯子里存粮见底,春耕的收成直接关系到全屯百十口人能否活下去,更关系到他和沈念秋即将出生的孩子未来能否有饭吃。
这天一早,秦建国就裹紧棉袄,踩着咯吱作响的积雪,来到了屯部。老支书、赵木匠,还有几位屯里种地的老把式已经围着火盆坐下了,屋里烟雾缭绕,讨论的正是农具和种子的事儿。
“建国来的正好。”老支书招呼他坐下,“眼瞅着天儿要一天天暖和了,地头那些活儿,咱得琢磨起来了。”
“老支书,赵叔,几位爷,我正为这个事来找大家商量。”秦建国搓了搓冻得发僵的手,接过赵木匠递来的烟卷,却没点,“咱们屯子,犁铧、锄头、镐头这些大件,得抓紧检修。特别是那几架马拉犁,开春翻地就指着它们了。”
赵木匠嘬了口烟嘴,眉头拧着:“家伙式儿我都挨家挨户看过了,不少都该加固了,缺齿断把的也有。铁匠炉那边,废铁料不多了,修补犁铧是大事,得想办法淘换点铁来。”
“铁器的事儿,我来想办法。”秦建国沉吟一下,“下次虎子他们出去侦察,我让他们多留意,看看能不能用咱们存的皮子、晒的山货,跟外面换点废铁回来。赵叔,修补的活儿就辛苦您了,需要搭把手的,您随时言语。”
一位姓张的老把式磕磕烟袋锅接话:“家伙式儿要紧,种子更是命根子。去年收成一般,留的种粮不算太足,得更精细地挑。得选那些颗粒饱满、瓷实的,瘪子、坏籽儿都得剔出去,马虎不得。”
秦建国点头:“张爷说得在理。这种子的事儿,您是行家,还得您和老支书多费心,带着几家细心的媳妇闺女,趁着这会儿有空,把种子都筛捡一遍。咱们地少,更得在种子上求精。”
老支书叹了口气:“是啊,地就那些地,想多打粮食,除了地伺候得勤,种子好是关键。” 他看向秦建国,“建国,你脑子活,上面现在有啥新说法没有?”
秦建国微微摇头:“具体的文件暂时还没有。不过我听之前的战友提过一嘴,说是农科院好像在摸索一些提高产量的法子,比如那种……盐水选种?听说能让苗出的更齐整壮实。还有那种……温汤浸种?好像能防一些病害。这些法子咱们可以试试,具体的,我再琢磨琢磨,找懂行的人问问。”
会议开得务实而紧凑。秦建国展现出了他在组织生产上的细致,不仅考虑了农具和种子,连开春后沤肥的坑位、取土的地点都做了初步规划。他清楚,肥料就是地里的粮食,没有好肥,再好的种子也长不出壮苗。
沈念秋在家,也并没完全闲着。孕吐的反应依然断断续续,但比前些日子似乎缓和了一些。秦建国找来的那些干瘪野山楂,她时不时含一颗,那股极致的酸味总能压下些不适。她谨记秦建国的叮嘱,不再参与繁重劳动和屯里的具体跑腿事务,但心却始终系着屯子,系着他。
她找出从家里带来的几本旧书,其中一本泛黄的农业科普小册子,被她反复翻看着。当她再次看到“高温沤肥”和“种子催芽”这几节时,心里微微一动。这些知识虽浅显,但或许正适合靠山屯现在的情况。晚上秦建国带着一身寒气回来,她把书里的内容结合自己的理解说给他听。
“说是把秸秆、杂草、人畜粪便混在一起,加上水,用泥巴封严实了发酵,比普通的粪肥劲头更足,还更能肥地。” 沈念秋轻声说着,一边留意着秦建国的反应。
秦建国听得很认真,特别是听到用高温发酵能杀死一些虫卵和杂草种子时,眼睛亮了一下:“这法子听着靠谱!咱们这儿树叶、杂草、牲口粪便都不缺,开春雪一化就能干。念秋,你这书真是及时雨!”
得到他的肯定,沈念秋心里那份因无法直接参与劳动而产生的微小失落,被一股暖流和价值感取代。她能用自己的方式为他、为屯子分忧,这比什么都强。
秦建国行动力极强。第二天,他就召集了十几户人家的半大孩子和部分妇女,由老支书带着,开始清理屯子边缘一处选定的洼地,为开春后的沤肥做准备。孩子们负责捡拾枯枝败叶,妇女们则负责运送积攒了一冬的牲口粪便。虽然天冷,冻土硬邦邦,但大家干得热火朝天,都知道这是在为秋天的收成打下基础。
秦建国自己,则一头扎进了赵木匠家的院子,那里临时搭起了棚子,成了农具检修点。叮叮当当的敲打声,和着拉家常的说话声,成了屯子里除了民兵训练之外,最富有生机的声响。
然而,平静的日子底下,总有暗流涌动。正月二十七,虎子带领的侦察小组带回来一个令人不安的消息。他们在西北方向距离靠山屯约四十里的一片林子里,发现了不止一处近期有人宿营的痕迹,残留的篝火灰烬比上次发现的要多,还在雪地里找到了几个被刻意模糊但仍能辨认的脚印,以及一小块被树枝挂住的、粗糙的土布条。
“看样子,人数可能比我们之前想的要多点,而且……挺小心。”虎子汇报时,脸色凝重。
秦建国盯着那块脏污的布条,眼神锐利起来。“继续盯紧那个方向,侦察范围可以再扩大十里。告诉岗哨的弟兄,眼睛都放亮些,有任何风吹草动,立刻发信号。”
“明白!”
潜在的威胁像一片阴云,再次悄无声息地笼罩在靠山屯上空。秦建国知道,土匪的贪婪不会因为一次挫败就轻易熄灭,他们像雪地里的饿狼,只是在等待时机。这也让他更加坚定了之前的想法:必须尽快让屯子拥有更强的自保能力,同时,春耕生产一刻也不能耽误。只有仓里有粮,心里才不慌,才能更好地应对任何挑战。
晚上回到家,秦建国把外面的情况简单跟沈念秋说了说,免得她担心,但刻意淡化了危险性。沈念秋何等聪慧,从他眉宇间那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就能猜到几分。她没有点破,只是在他检查随身携带的驳壳枪时,默默递上一块干净的擦枪布。
“别太累着自己,”她轻声说,手不自觉又抚上小腹,“我和孩子……都指望着你呢。”
秦建国动作一顿,抬头看她。油灯下,她的脸庞依然清瘦,但眼神里却多了一分之前未有过的、属于母亲的柔韧和坚定。他心头一热,放下枪,走过去紧紧握住她微凉的手。
“放心,”他的声音低沉而有力,“谁也伤不了你们,伤不了靠山屯。”
正月二十八,秦建国做了一件让全屯人都意想不到的事。他召集了屯里所有十六岁到四十岁的妇女,在屯部的院子里开会。这让一些老辈人,特别是几个比较古板的老头儿,很是不以为然。在他们看来,女人家就该在家里操持家务、生养孩子,地里和外面的事,是爷们儿的。
秦建国站在人群前,目光扫过一张张或疑惑、或好奇、或腼腆的女人们的面孔,朗声开口:“婶子、嫂子、姐妹们!今天把大家请来,是有件关乎咱们屯子今年能不能吃饱饭的大事,要跟大家商量,也需要大家出力!”
他顿了顿,继续道:“咱们屯子壮劳力少,要防着胡子,要修农具,开春后翻地、播种更是重体力活,光靠爷们儿,累死也忙不过来!我想着,咱们妇女同志,一样能顶事!从明天起,咱们成立一个‘妇女生产队’!由桂花婶子暂时领着!”
人群里一阵骚动。桂花婶子是个爽利能干的寡妇,男人前几年上山砍柴遇了难,她一个人带着俩孩子,里里外外都是一把好手。
秦建国提高声音:“生产队眼下主要负责三件事!第一,跟着老支书和张爷,把各家留的种子,再精细筛选一遍,这是头等大事!第二,组织人手,趁着天好,多割些乌拉草、柳条,咱们不仅要补筐编篓,还要试着编些草帘子,以后育苗、盖东西都能用上!第三,等沤肥的坑弄好了,堆肥沤肥的活儿,也得靠大家多操心!”
他环视众人,语气诚恳:“咱们靠山屯,男人要保家卫国,女人也一样能播种希望!把地种好了,粮食收多了,咱们的老人孩子才能不挨饿,咱们的男人们在外面站岗放哨,腰杆子才能更硬!大家说,对不对?”
女人们起初还有些拘谨,但听着秦建国条理清晰的话,尤其是听到“播种希望”、“女人也能顶事”这样的话,不少人的眼睛慢慢亮了起来。尤其是那些家里男人身体不好或者像桂花婶子一样独自支撑家庭的,更是感觉心里憋着的一股劲有了使处。
“建国说得对!”桂花婶子第一个站出来,嗓门洪亮,“咱们女人咋了?伺候苗、收拾菜园子,哪样比男人差了?这活儿,咱们接了!”
有人带头,响应的人就多了起来。沈念秋也站在人群靠后的地方,听着秦建国的话,看着他挺拔的身影,心中充满了骄傲。她知道,他做的,不仅仅是组织生产,更是在一点点改变着这个封闭山村固有的观念,为这个屯子注入新的活力。
夕阳的余晖再次洒满靠山屯,将家家户户屋顶的积雪染成暖金色。屯部院子里,女人们领了任务,三五成群地讨论着,气氛热烈。民兵们依旧在岗哨上警惕地巡视,修理农具的叮当声尚未停歇,孩子们在院子里追逐嬉闹。
秦建国站在屯部门口,看着这忙碌而又充满生机的景象。他的目光越过屯子,望向远方那片在夕阳下闪烁着金光的、尚未开垦的广袤雪原。
春耕的大幕,正在这正月末尾的凛冽寒风里,由这些看似琐碎却至关重要的准备工作,悄然拉开。保卫家园,不只需要钢枪,更需要从这片黑土地里孕育出的、生命的希望。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感觉胸腔里充满了力量。为了念秋,为了孩子,也为了靠山屯这百十口子人对生存和未来的执着,他必须,也一定能带领大家,走好这关键的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