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立国身体猛地前倾,双眼如鹰隼般锐利地盯着林舟,声音压得极低,一字一顿地问道:
“造船的木头,从哪来?”
这个问题,像一块巨石,沉甸甸地压在办公室的空气里。
刚才因那份“方舟计划”而升腾起的些许激昂与超现实感,瞬间被拉回了地面,直面最冰冷、最坚硬的现实。
钱。
一切宏大的蓝图,一切精巧的设计,最终都要落到这个最朴素也最致命的字眼上。
林舟没有回避孙立国的目光,他甚至能从那双深邃的眼眸里,看到一丝不易察觉的考量与期待。主任不是在否定,他是在逼问,逼着自己交出那块足以支撑整艘方舟的压舱石。
“主任,您问到这个计划的‘龙骨’上了。”林舟开口,声音依旧平稳。
孙立国向后靠回宽大的椅背,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叹息。他拿起桌上那份方案,却没有翻开,只是用手指在封面上轻轻敲击着,那“笃、笃”的声响,像是为这场艰难的对话打着节拍。
“小林,你不是第一天在发改委了,省里财政的盘子有多大,你应该清楚。”孙立国的语气里,没有了刚才的激赏,多了一份沉重的现实感,“咱们那个百亿级的新能源主项目,已经把未来几年的相关预算都绷紧了。现在要再凭空成立一个产业基金,还是政府主导……这笔钱,你让我从哪变出来?”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是在组织语言,又像是在给林舟施加足够的压力。
“就算我豁出这张老脸,去跟财政厅的老张磨破嘴皮,他能给批多少?一千万?两千万?那都是极限了。这点钱,扔进红山县那个无底洞里,连个水花都听不见。可你要是张口就要几个亿,他能直接把我从办公室里打出去。”
孙立国自嘲地笑了笑,“发改委是管项目,但不是财神爷。每一笔钱的流向,背后都有无数双眼睛盯着,有无数张嘴等着。你这个基金的设想很好,但它就像一辆没有油的顶级跑车,再漂亮,也动不了。”
办公室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孙立国的话,句句都是大实话,也是所有类似计划最终搁浅的根本原因。他把最残酷的现实,赤裸裸地摊开在林舟面前,不留一丝幻想的余地。
李瑞、苏晓他们可以天马行空,但林舟不行。他作为总设计师,必须解决这个“第一推动力”的问题。
“主任,我明白。”林舟点了点头,表示完全理解孙立国的处境,“所以,从一开始,我就没打算从省财政的盘子里,去切这块蛋糕。”
孙立国的眉毛猛地一挑,敲击封面的手指停了下来。
“哦?”
林舟的身体也微微前倾,与孙立国靠回椅背发出的那声轻微叹息,仿佛抽走了办公室里仅存的一丝空气。
现实,像一堵冰冷而坚硬的墙,骤然立在了两人之间。
孙立国的话,没有一句是虚言。他不是在刁难,而是在陈述一个发改委体系内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却又无能为力的铁律:项目可以画得天花乱坠,但钱,永远是那道最窄的门。
林舟说不打算从省财政的盘子里切蛋糕,孙立国的第一反应不是惊喜,而是更深的警惕。
在他几十年的职业生涯里,见过太多类似的“聪明人”。当体制内的路走不通时,他们便会把目光投向体制外,试图引入那些热钱、游资,甚至是背景不明的海外资本。这些钱来得快,但往往带着剧毒,最后项目没搞成,反而留下一个烂摊子,惹得一身骚。
“不从省里要,那你打算从哪儿要?”孙立国拿起那副老花镜,重新戴上,镜片后的目光变得更加审慎,“我可提醒你,小林。咱们是政府部门,项目要有项目的规矩,资金也要有资金的章法。路子走野了,是会出大问题的。”
这番话,既是提醒,也是敲打。
林舟当然听得出弦外之音。他知道,孙主任此刻的脑海里,恐怕已经闪过了无数个资本运作的灰色案例。
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换了一个问法。
“主任,您觉得,我们这个‘方舟计划’,它的本质是什么?”
孙立国微微一怔,没想到林舟会突然抛出一个如此务虚的问题。他沉吟片刻,说道:“本质?本质不就是招商引资,扶持红山县发展吗?”
“是,但也不全是。”林舟摇了摇头,“在我看来,它的本质,是在解决一个‘市场失灵’和‘政府缺位’同时存在的区域发展难题。”
他顿了顿,组织着脑海中早已推演过无数次的逻辑。
“市场为什么失灵?因为红山县的投资环境,在纯商业的评估模型里,风险远大于收益,所以资本不愿意进去。政府为什么缺位?因为我们的财政能力和传统手段,不足以单独扭转这个局面,所以心有余而力不足。”
孙立国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林舟的这番话,已经超越了普通科员的层面,触及到了区域经济学的核心。
“所以,”林舟的语气变得肯定,“我们需要的,不是一笔单纯用于‘输血’的财政拨款,也不是一笔只追求短期回报的商业投资。我们需要的是一笔‘资本’,一笔能同时理解‘政府战略’和‘市场逻辑’的资本。这笔资本,要有足够的耐心,愿意与我们共同承担前期的风险和漫长的培育期;同时,它又要足够强大,它的出现,本身就是一种信用背书,能给后续的市场资本带来信心。”
孙立国的眉头紧锁,手指在桌面上无意识地画着圈。林舟描述的这种“理想资本”,听起来就像神话里的独角兽,美好,却不存在于现实世界。
“你说了半天,还是没说这头‘独角兽’在哪。”孙立国的语气里,已经有了一丝不耐。
林舟终于图穷匕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