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财政厅预算处,302办公室的门虚掩着。
林舟抬手,屈起指节,在厚重的木门上不轻不重地叩击了三下。
“请进!”
声音和他刚才在电话里听到的一样,沉稳中带着一丝压不住的热络。
林舟推门而入。
一股淡淡的墨香和陈年纸张的味道扑面而来,混合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茶香。办公室的布局和他想象中差不多,严谨、规整,带着一种属于老派机关干部的刻板。左手边是顶到天花板的铁皮文件柜,上面用白色的标签纸工工整整地写着年份和项目类别。右手边是一盆长势很好的君子兰,叶片肥厚油亮,显然是被人精心照料着。
办公桌后,一个国字脸、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中年男人已经站了起来。他身材微胖,穿着一件半旧的白衬衫,领口和袖口洗得发白,但烫得没有一丝褶皱。他就是张建国,财政厅里人送外号“黑脸包公”的预算处副处长。
此刻,这位“包公”的脸上,却堆着和传闻截然相反的热情笑容。那笑容像是临时从仓库里找出来的,带着点久未使用而产生的僵硬,但诚意十足。
“哎呀,是小林同志吧?快进来,快进来!”张建国绕过宽大的办公桌,主动迎了上来,伸出手。
林舟快走两步,双手握了上去,“张处长,您好,打扰您了。”
“不打扰,不打扰!”张建国的手温暖而有力,他拉着林舟,像是对待一个许久未见的子侄,“快坐,沙发上坐。”
他把林舟按在待客的黑色皮质沙发上,自己则转身走向茶几,动作麻利地开始摆弄茶具。
“喝茶,喝茶,”他一边拆开一包茶叶,一边头也不抬地说,“这是我托人从西湖带回来的明前龙井,平时我自己都舍不得喝。今天你来了,必须尝尝。”
林舟坐在沙发上,腰背挺直,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看着。
他知道,张建国泡的不是茶,是人情。茶叶越金贵,这人情就越重。他现在表现得越热情,就说明他家那位“一票否决权”在电话里给的压力越大。
很快,一杯热气氤氲的茶被小心翼翼地放在林舟面前的茶几上。
“尝尝,尝尝看。”张建国在对面的沙发上坐下,身体微微前倾,脸上带着期待。
林舟端起茶杯,没有立刻喝,而是先闻了闻茶香,由衷地赞叹道:“好茶,豆香馥郁,沁人心脾。”
一句话,就让张建国的笑容松弛自然了许多。懂茶的人,往往更容易说到一块儿去。
“你这年轻人,还懂茶?”
“谈不上懂,只是我导师喜欢,跟着他老人家喝过几年,略知一二。”林舟浅尝一口,放下茶杯,话说得滴水不漏。
既解释了自己为何懂茶,又在不经意间点出了自己“导师”的存在,为自己的形象增添了一份厚重感。
张建国脸上的笑容更真切了。他搓了搓手,终于把话题引到了正事上。
“小林啊,今天……真是太谢谢你了。我们家那口子,就那么点爱好,喜欢听个戏。沈月华老师是她的偶像,这次封箱演出,她念叨了快一个月了,票没弄到,天天在家唉声叹气。你这……你这真是帮了我的大忙了!”
他话说得恳切,甚至带着几分自嘲的无奈,像是在和一个自己人说家里的烦心事。
林舟的沙盘上,张建国头顶的数据流正在平稳地波动着:【核心诉求:1.维持“铁面无私”人设(对外);2.安抚好夫人,维持家庭和谐(对内)。】【当前情绪:感激(70%),好奇(20%),警惕(10%)。】
那10%的警惕,像一根藏在棉花里的针。
林舟笑了笑,身体放松地靠在沙发背上,摆了摆手:“张处长,您千万别这么说。王阿姨是长辈,我作为晚辈,孝敬长辈是应该的。再说了,这也不是我的功劳,是沈月华老师的艺术魅力大,我就是跑跑腿,传个话而已。”
他绝口不提自己是怎么弄到票的,只把一切都归结于“孝敬长辈”这四个字上。
这四个字,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瞬间就剔除了那10%的警惕。
把一件可能涉及利益交换的“送礼”行为,轻描淡写地转化成了一件符合传统道德的“孝行”。这样一来,张建国接受这份人情,就变得心安理得,毫无负担。
果然,张建国长舒了一口气,整个人都松弛了下来。他看着林舟,眼神里多了几分真正的欣赏。
有能力,懂礼数,会说话,还不居功。这样的年轻人,现在可不多见了。
“你这个同志,很不错。”张建国点了点头,给出了一个很高的评价。
办公室里的气氛,从一开始的刻意热络,变得真正融洽起来。两人又聊了几句关于越剧和茶道的话题,张建国发现,眼前这个年轻人虽然年纪不大,但见识不凡,谈吐有物,完全不像个刚出校门的学生。
他心里那杆秤,又往林舟这边倾斜了几分。
终于,茶过两巡,张建国觉得人情铺垫得差不多了,主动开口问道:“对了,小林,你今天来我们财政厅,不光是来给我送温暖的吧?是不是有什么工作上的事?”
他问得巧妙,把自己放在了一个主动提供帮助的位置上。
来了。
林舟心里清楚,真正的博弈,从现在才开始。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又放下。脸上露出一抹恰到好处的、带着几分歉意的苦笑。
“张处长,您看我这事闹的。本来是有点公事,但现在……倒不好意思开口了。”
他这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瞬间勾起了张建国的好奇心。
“哎,你这叫什么话!”张建国把胸脯拍得砰砰响,“工作是工作,人情是人情,不能混为一谈!有什么困难,你尽管说!你们发改委是搞规划的,我们财政厅是管钱袋子的,本来就是一家人。你们那边有难处,我们还能坐视不管?说!”
林舟要的就是他这句话。
他叹了口气,身体前倾,声音里带着一丝无奈:“张处长,您是知道的,我们综合规划处,之前王海涛处长不是……出事了嘛。他走得急,很多工作都交接得不清不楚,留下了一大堆烂摊子。”
他没有提刘庆,只提王海涛,把所有问题都归结于一个已经被扫进历史垃圾堆的死人身上。这是机关里最安全,也最聪明的甩锅方式。
张建国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脸上露出“我懂”的表情。
“这几天,我们处里都快忙疯了。”林舟继续诉苦,眉头紧锁,“特别是前任留下的一批项目资金评估报告,积压如山,财政厅这边又催得急,要求今天下班前必须全部走完审批流程。我这也是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来找您了。”
他说着,伸手探入随身携带的公文包。
张建国以为他要掏出一大摞文件,下意识地坐直了身体,脸上的表情也严肃了几分,准备进入工作状态。
然而,林舟掏出来的,既不是厚厚的报告,也不是成沓的表格。
他只是慢条斯理地,从公文包里,抽出了一张纸。
一张孤零零的,印着《省发改委项目资金评估报告》字样的,空白封面。
办公室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了。
张建国脸上的表情,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维持在一个从“准备聆听”到“极度震惊”的过渡状态,显得有些滑稽。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那张白纸封面,嘴巴微微张开,半天没合上。
他宦海沉浮二十多年,见过送礼的,见过哭穷的,见过拉关系的,也见过拍桌子吵架的。
但他这辈子,从没见过拿着一张白纸封面,就敢来财政厅预算处找他签字的。
这已经不是胆子大了,这是在演《西游记》里的“无字真经”吗?
林舟仿佛没有看到他那见了鬼一样的表情,只是将那张空白的封面,轻轻地,平铺在了两人之间的茶几上。
白纸黑字,在深色的茶几上,显得格外刺眼。
做完这一切,林舟抬起头,看着已经石化的张建国,脸上带着真诚而恳切的微笑。
“张处长,时间紧,任务重,处里人手又实在不够。所以……只能麻烦您,先把字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