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卫国的手，像一只秃鹫的爪子，悬停在张大爷瘦削的胸口上方。
那只手并没有触碰到老人单薄的衣衫，但它所携带的恶意，却仿佛已经穿透了皮肉，扼住了那颗衰弱的心脏。时间，在这一刻被拉伸得无比漫长，旷野上呼啸的风声，赵大强痛苦的呻吟，王明压抑的呼吸，都成了遥远的背景音。
整个世界，仿佛都浓缩在了林枫的瞳孔里。
他能清晰地看到李卫国嘴角那抹残忍的、猫捉老鼠般的笑意。他能看到那只手上因为用力而微微凸起的青筋。他也能看到张大爷那张因为缺氧而呈现出灰败色的脸。
他手中的十字扳手，在这一刻，变得无比沉重，也无比讽刺。
这块冰冷的钢铁，可以砸烂轮胎，可以毁掉那辆桑塔纳，可以把所有人都困在这片绝望的荒野上，同归于尽。
但它救不了近在咫尺的一条人命。
李卫国绕开了所有的逻辑和规则，用最原始、最无耻的暴力，将一把刀子，直接捅向了林枫唯一的软肋——他的人性。
林枫的呼吸，几乎停滞。
他感觉到自己的血液正在一点点变冷，从指尖开始，蔓延至四肢百骸。他脑海中那个代表着民心值的系统界面，此刻仿佛也失去了意义。所有的数值，所有的预警，在赤裸裸的恶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98，极度恐慌\/崩溃边缘】
李卫国头顶的民心值没有变化，但林枫却从那两个词里，读出了新的含义。那不是李卫国的恐慌，而是他施加给别人的恐慌。他正在享受这种将他人的生死玩弄于股掌之上的、如同神明般的快感。
“你手里的扳手，是用来修车的，还是用来……刨坑的？”
李卫国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把淬了毒的锥子，精准地刺入林枫的耳膜，然后在他脑子里搅动。
这句话，是一个选择题。
A：放下扳手，跪地求饶。结果，张大爷可能会死，自己也难逃一死。
b：挥动扳手，砸向汽车。结果，张大爷立刻就会死，自己将背负着一条人命的愧疚，在这片荒野上等待一个未知但绝不会光明的结局。
这是一个无解的局。李卫国用张大爷的命，在林枫的面前，画了一座道德的悬崖。无论前进还是后退，都是万丈深渊。
“姐夫……别……别闹出人命啊……”
角落里，赵大强的声音带着哭腔。他的愚蠢让他无法理解这其中的博弈，但他朴素的认知告诉他，杀人是天大的事。他不想自己的姐夫，变成一个杀人犯。
“闭嘴！”李卫国头也没回，低喝一声。
他的目光，始终像两条冰冷的毒蛇，死死地缠在林枫的身上，欣赏着猎物脸上每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他要的，就是击溃林枫的意志，让他从精神上彻底垮掉。
“你看，林枫，解决问题，其实可以很简单。”李卫国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循循善诱的魔力，“这老东西，本来就活不了多久了。尘归尘，土归土。我们只是帮他提前一点，让他少受点罪。没人会知道，没人会追究。你看，王主任不会说，我这个不成器的小舅子更不敢说。只要你……想通了，我们大家，就都解脱了。”
他的手，又往下沉了一分。
躲在车尾阴影里的王明，浑身都在剧烈地颤抖。他的牙齿不受控制地上下磕碰，发出“咯咯”的轻响。他看着李卫国的背影，那曾经让他敬畏、让他依赖的背影，此刻却像一头择人而噬的野兽。
他看到的不只是一个心狠手辣的上司，他看到了自己未来的倒影。
今天，李卫国能为了自保，毫不犹豫地牺牲一个无辜的老人。那么明天，当他王明成为弃子的时候，李卫国会有一丝一毫的犹豫吗？
——“你猜，会不会是最好用的那块奠基石？”
林枫那句阴魂不散的话，再次在他脑海中炸响。
恐惧，依然像潮水般淹没着他。但在这片漆黑的潮水之下，有什么东西，像是沉在水底的礁石，被冲刷得露出了一个尖锐的角。
林枫的目光，越过了李卫国的肩膀，与阴影里的王明，有了一瞬间的交汇。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
没有求救，没有愤怒，甚至没有绝望。那双眼睛里，只有一片死寂的平静，像暴风雨来临前，被乌云压成铁灰色的海面。
王明的心，被那道目光狠狠地刺了一下。
他读懂了那份平静背后的含义，那是一种彻底的失望。不只是对李卫国的，也是对这个世界的，更是……对他的。
他猛地攥紧了口袋里那串冰冷的、属于桑塔纳的原配车钥匙。
林枫缓缓地，放下了握着十字扳手的那只手。
这个动作，让紧绷的空气有了一丝松动。
李卫国的嘴角，向上咧开一个胜利的弧度。他知道，这个年轻人，终究还是太嫩了。再锋利的爪牙，再聪明的头脑，在绝对的无耻面前，都不堪一击。
“这就对了。”李卫国赞许地点了点头，仿佛一个宽宏大量的长者，在原谅一个犯了错的晚辈，“识时务者为俊杰。你还年轻，前途无量，没必要为了一件不相干的东西，搭上自己的一辈子。”
他口中的“东西”，指的，是躺在地上的张大爷。
林枫垂着头，没有人能看清他脸上的表情。他手中的十字扳手，离地面越来越近。
十公分。
五公分。
一公分。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他会把扳手轻轻放在地上，彻底缴械投降的时候。
林枫的身体，动了。
那不是一个放弃抵抗的动作，而是一个蓄力已久的、如同猎豹扑杀般的爆发！
他下沉的身体猛然发力，手腕以一个诡异的角度翻转，那把沉重的十字扳手，没有砸向地面，也没有砸向李卫国。
它化作一道黑色的闪电，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朝着一个谁也意想不到的方向——桑塔纳的驾驶座车窗——狠狠地砸了过去！
“哗啦！”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像一颗炸雷，在寂静的荒野上轰然引爆！
钢化玻璃在极致的力量下，瞬间迸裂成无数片闪亮的、蛛网般的碎片，然后轰然塌陷。那声音，尖锐、清脆，带着一种毁灭性的美感，将李卫国脸上胜利的笑容，彻底撕碎。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惊呆了。
李卫国的瞳孔，在瞬间缩成了针尖大小。
赵大强的哀嚎，卡在了喉咙里。
王明的身体，像被钉在了原地。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那破碎的玻璃，切割成了无数停滞的碎片。
而就在这停滞的一秒钟里，林枫动了。
他没有去看自己造成的破坏，也没有去看李卫国那张由错愕转为暴怒的脸。他扔掉扳手的同时，整个人如同一支离弦的箭，扑向了那个最危险的地方。
他的目标，不是逃跑，也不是攻击。
而是那个躺在地上的、气若游丝的老人。
他用一种近乎蛮横的姿态，将自己的身体，重重地覆盖在张大爷的身上，像一只张开翅膀保护幼崽的鹰。他的后背，他的头颅，他所有脆弱的部位，都毫无保留地，暴露在了李卫国那双可以随时化为利爪的手之下。
他放弃了武器，放弃了距离，放弃了所有虚张声势的对峙。
他用自己的身体，做成了最后一道，也是最坚固的一道盾牌。
现在，李卫国想要动张大爷，就必须先越过他。
“你找死！”
李卫国终于从震惊中反应过来，一声野兽般的咆哮，从他的喉咙里迸发出来。
他脸上的肌肉因为极度的愤怒而扭曲，整个人散发出的杀气，比刚才浓烈了十倍。他被耍了，被一个他眼中的蝼蚁，用一种最决绝、最惨烈的方式，当面羞辱了。
那扇破碎的车窗，就像一个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抽在他的脸上。
他猛地转身，那只原本要扼住张大爷喉咙的手，带着雷霆万钧之势，朝着趴在地上的林枫的后心，狠狠地抓了下去！
然而，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林枫衣衫的瞬间。
一道黑影，从他视线的余光里，猛地窜了出来！
“镇长！别冲动！”
是王明！
这个一直躲在阴影里，像只受惊的兔子的办公室主任，在此刻，竟然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勇气。他从车尾冲了出来，不是逃跑，而是张开双臂，死死地、从身后抱住了暴怒的李卫国！
“你他妈给我滚开！”李卫国疯狂地挣扎着，手臂向后挥舞，一肘子狠狠地撞在王明的脸上。
王明的鼻腔里瞬间涌出一股温热的液体，但他没有松手。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像一块狗皮膏药一样，死死地黏在李卫国的身上，嘴里语无伦次地大喊着：
“不能动手！天快亮了！镇长！让人看见就全完了！全完了！”
他的声音里，带着哭腔，带着恐惧，却也带着一丝前所未有的清醒。
他知道，一旦李卫国这一爪子下去，事情就再也没有任何挽回的余地了。他不是在救林枫，他是在救他自己。
这突如其来的内讧，让场面陷入了更加诡异的混乱。
而趴在地上的林枫，在用后背硬生生扛住那股几乎要将他掀飞的劲风后，却没有丝毫的停留。他的手，在张大爷的身上飞快地摸索着，像是在寻找什么东西。
很快，他的指尖，触碰到了一个冰冷的、硬邦邦的物体。
那是张大爷一直攥在手心里的，那个老式的、能砸核桃的诺基亚手机。
林枫的心脏，狂跳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