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周建国是被窗外第一缕熹微的晨光晃醒的。
他睁开眼，盯着天花板上因为年久失修而微微泛黄的墙皮，脑子里一片空白。宿醉般的头痛阵阵袭来，尽管他昨晚滴酒未沾。昨夜与林枫在办公室里的那场对话，像一场光怪陆离的梦，梦里，他亲手点燃了自己仕途的引线，然后将打火机递给了那个叫林枫的年轻人。
“疯了，真是疯了。”
周建国坐起身，揉着发胀的太阳穴，自言自语。他几十年的宦海生涯，信奉的是“稳”字诀，讲究的是谋定而后动，凡事留三分余地。可昨晚，他不仅没留余地，简直是把自己的后路都给炸了。
他抓起桌上的电话，下意识地就想拨给林枫，想说我们再商量商量，这个方案是不是太激进了，要不还是先按流程给县里打个报告……
可他的手指悬在拨号盘上，却迟迟没有按下去。
脑海里浮现出的，不是县委书记陈建国可能投来的失望目光，也不是同僚们等着看笑话的嘴脸，而是林枫描述的那个画面——一个抱着破布娃娃、眼神空洞的小女孩，安安静静地坐在村口，等着一个不会回来的承诺。
周建国长长地叹了口气，将电话放了回去。他感觉自己像是被架上了一辆失控的战车，驾驶员是个一脸无畏的愣头青，而他这个老乘客，在经历了最初的惊恐后，心里竟隐隐升起一丝连自己都觉得荒唐的……期待。
罢了，罢了。既然已经上了贼船，那就看看这小子到底能把船开到什么地方去。
他穿好衣服，洗漱完毕，刚推开办公室的门，就愣住了。
林枫已经在了。
他没有坐在椅子上，而是将镇政府会议室里那块最大的、可以移动的黑板拖了过来，立在办公室中央。黑板上，用白色的粉笔字，清晰地勾勒出了一个框架图。
最顶端，是四个大字：【希望之家】。
下面分出三个支线：【课后学堂】、【心灵港湾】、【营养计划】。
每一个支线下面，又详细标注着更具体的内容：师资来源（退休教师、社会志愿者）、心理辅导（定期巡回、建立档案）、餐食标准（一荤一素一汤、保证每周有鸡蛋牛奶）……
最下面，一行醒目的大字作为基石：【安全保障基金——石河水库地质隐患根除计划】。
周建国看着这块黑板，仿佛看到的不是粉笔字，而是一座已经拔地而起的建筑蓝图，清晰，具体，充满了生命力。
“你……一晚上没睡？”周建国走到他身边，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烟草味和熬夜后特有的气息。
“睡了两个小时。”林枫放下手里的粉笔，回头一笑，眼睛里布着血丝，却亮得惊人，“周镇长，我把‘未来基金’的初步章程草稿拟出来了，您看看。”
他递过来几页纸，上面是用钢笔写得密密麻麻的字。周建国接过来，只扫了一眼，就再次愣住了。
这和他想象中那种官样文章完全不同。
没有“为贯彻落实”、“为积极响应”之类的套话。开篇第一句，写的是：“当您看到这封信时，石河镇有三百一十二名孩子，正在缺少父母陪伴的环境下成长。”
通篇没有华丽的辞藻，全是平实得像是在拉家常的叙述。它讲述了小军因为交不起学费而打架的故事，讲述了小雅抱着布娃娃等妈妈的故事，讲述了孩子们趴在昏暗的灯光下，对着一道解不出的数学题发呆的场景。
字里行间，没有一句在“卖惨”，却处处透着一种令人心头发酸的真实。
而在章程的最后，关于资金监管的部分，林枫的设计更是大胆。
“本基金将邀请捐款额度最高的五位企业家，与镇纪委、镇人大代表共同组成独立的监管委员会，每一笔资金的流向，都将在镇政府公示栏及线上平台进行公示，精确到每一分钱。”
“基金会的行政管理费用，将由镇政府财政全额承担，确保所有社会捐款，百分之百用于孩子和工程本身。”
周建国拿着这几页纸，手竟然有些微微发抖。他太清楚这份章程的分量了。这已经不是一份倡议书了，这是一份军令状，一份将镇政府自己逼到墙角的承诺书。
“你小子……”周建国抬起头，眼神复杂地看着林枫，“你这是把双刃剑啊。话说得这么满，将来但凡有一点差池，唾沫星子都能把我们俩淹死。”
“我们要做的事，本就该放在阳光下。”林枫的回答很平静，“我们自己心里没鬼，就不怕人看。”
周建国沉默了。他将那份草稿放在桌上，用一个厚实的玻璃杯压住，仿佛压住的不是几页纸，而是自己那颗仍在剧烈跳动的心。
“好，就按你这个来！”他下定了决心，“我让党政办立刻把文件打出来，盖上镇政府的公章！另外，你不是要照片吗？我让宣传干事小王跟着你，他会拍照。”
“不用。”林枫摇了摇头，“小王拍出来的东西，太‘标准’了，构图、光线都对，但缺了点东西。”
“缺了什么？”
“缺了人味儿。”林枫拿起桌上那台镇里最“先进”的、像素不高的老式数码相机，“我自己去。我不需要艺术照，我只要最真实的记录。”
周建国看着他，没再坚持。他知道，这件事，只有林枫自己去，才能拍出他想要的东西。
接下来的两天，林枫的身影消失在了镇政府。
他像一个幽灵，出现在石河镇的各个角落。
他蹲在村口的老槐树下，镜头对准的，不是孩子们嬉笑打闹的正面，而是一个男孩在别的孩子玩闹时，悄悄看向远方马路的落寞背影。
他走进一户人家，没有惊动正在灶台前给孙子煮鸡蛋面的奶奶，只是从门缝里，拍下了那个小男孩一边狼吞虎咽，一边偷偷抹眼泪的瞬间。鸡蛋，是昨天他远在广东的妈妈打电话时，特意嘱咐奶奶煮的。
他爬上学校的房顶，在午休时间，拍下了一个小女孩独自坐在教室窗边，用小刀在桌角刻下一个“妈”字的画面。阳光从窗外洒进来，将她小小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
他没有去刻意引导，没有去摆拍，他只是一个安静的观察者和记录者。相机里的每一张照片，都没有完美的构图，甚至有些还因为光线不足而模糊不清，但每一张，都像一把锥子，能轻易刺穿人心最柔软的地方。
两天后，林枫带着一脸的疲惫和满眼的红血丝回到了镇政府。
他将几十张照片和一份重新润色过的倡议书放在了周建国的办公桌上。
周建国一张一张地翻看着。办公室里很安静，只有他粗重的呼吸声。他是一个见惯了风浪的人，可看着这些照片，这个四十多岁的男人，眼眶竟有些发红。
“就用这些。”他将照片小心翼翼地收好，声音有些沙哑，“我亲自带人去市里最好的彩印厂，把这份倡议书印出来，要用最好的纸！”
“周镇长，”林枫叫住了他，“王远大的事……”
周建国的表情瞬间凝重起来。他拉开抽屉，拿出一张便签，上面只有一个电话号码。
“这两天，我动用了一些老关系，总算要到了他私人助理的电话。”周建国将便签推给林枫，“我没自己打。因为我知道，只要我一开口，对方一听是石河镇镇长，这事儿基本就黄了。”
他看着林枫，一字一句地说道：“这个电话，得你来打。记住，你不是镇党委副书记，你就是‘石河镇留守儿童未来基金’筹备组的一个工作人员。怎么说，就看你自己的了。”
林枫拿起那张薄薄的便签，感觉它重若千斤。他知道，这通电话，将是他们捅向那块“铁板”的第一钻。
他走到办公桌前，拿起电话，深吸了一口气，按照便签上的号码，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地按了下去。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一个年轻而公式化的女声传来：“喂，你好。”
“你好，请问是王远大董事长的助理办公室吗？”林枫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尽可能的平和。
“我是，请问你哪位？有什么事？”对方的语气里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和不耐烦，显然，这种不知道从哪里打来的电话，她每天要接太多。
“我叫林枫，是石河镇‘希望之家’项目的一名志愿者。”林枫没有提任何官方头衔，直接用了自己编织的新身份，“我们想邀请王董事长，看一下我们为家乡孩子们准备的一份小礼物，不知能否有幸占用董事长十分钟的时间？”
“希望之家？志愿者？”对方显然愣了一下，这套说辞她没听过，“不好意思，王董的日程已经排满了。如果是捐款事宜，请将资料发到我们集团的公共邮箱，会有专门的部门处理。”
说完，她似乎就准备挂电话。
“我们不谈钱。”林枫抢在她挂断前，迅速说道，“我们只想给王董事长看几张照片，关于他小时候念过书的那所石河镇中心小学的照片。看完，我们立刻就走。”
电话那头沉默了。
足足过了十几秒，那个女声才再次响起，语气里少了几分公式化，多了几分探究：“你等一下。”
林枫握着听筒，手心里已经全是汗。他能听到电话那头传来隐约的交谈声，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终于，那个女声再次传来，语气已经变得客气了不少。
“林先生是吧？王董明天下午三点，有十五分钟的空闲时间。地点在集团总部大厦顶楼的会客室。请您准时。”
林-林枫的心猛地一跳。
“不过，”对方话锋一转，语气重新变得严肃，“王董让我给您带句话。他说，他只见你一个人。而且，如果这十五分钟里，他从你嘴里听到任何关于‘投资’、‘项目’、‘政府’的字眼，他会立刻叫保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