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卫国的话，像一把淬了毒的冰锥，没有丝毫预兆地，狠狠扎进了林枫刚刚建立起来的、脆弱的防线上。
那句“让他，跟我们一起去‘聊聊’”，轻飘飘的，不带半点火气，却比赵大强任何一句污言秽语都来得更沉重，更恶毒。
办公室里刚刚因为林枫的赌局而获得的一丝微妙平衡，瞬间被击得粉碎。胜利者的微笑重新回到了李卫国的嘴角，但这一次，那笑容里不再有任何伪装的和煦，只剩下赤裸裸的、不加掩饰的掌控欲。他像一个棋道高手，在对手走出一步看似精妙的棋后，不屑地挪动了一颗最不起眼的兵卒，便彻底封死了对方所有的生路。
这不是威胁，这是宣判。
林枫感觉自己身上的那件老棉衣，在这一刻，才真正开始灼烧他的皮肤，灼烧他的五脏六腑。他刚刚还在为自己一时的急智而庆幸，为自己暂时保住了张大爷而松了一口气。可现在他才明白，自己所谓的“保住”，不过是把老人从一处浅滩，推向了更深的漩涡中心。
他成了李卫国手里最锋利的那把刀，而刀锋，正对准了那个在寒风中为他引路的老人。
赵大强的脸上，那股子没捞到好处的憋闷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残忍的快意。他看向林枫的眼神，充满了戏谑和嘲弄，仿佛在说：小子，你不是能说会道吗？你不是讲孝道，讲信用吗？现在，我看你怎么办。
王明靠在沙发上，端着茶杯的手稳稳当当，他甚至还对着杯口轻轻吹了口气，吹散了袅袅的热气。他欣赏着李卫国的这一手，就像欣赏一幅绝妙的书法作品。简单，直接，却力道万钧，直指要害。这才是真正的手段，杀人不见血，诛心不留痕。
“怎么？”李卫国看着脸色煞白的林枫，慢悠悠地问道，“小林，你觉得我这个提议，不妥当吗？张大爷送你过来，又在院子里等了你这么久，于情于理，我们都该好好感谢一下人家。请他一起去喝杯热茶，聊聊天，有什么问题吗？”
每一个字，都说得合情合理，光明正大。
可林枫知道，张大爷一旦踏进这个圈套，就从一个无辜的路人，变成了一个活生生的、会流血、会恐惧的筹码。
他喉咙发干，嘴唇翕动，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拒绝？
他用什么理由拒绝？说外面天冷，老人家身体不好？李卫国会笑着说，车里有暖气。说这事跟老人家没关系？李卫国会说，只是请他做个见证，见证一下我们石河子镇的干部，是如何开诚布公地解决问题的。
任何反驳，都会被解读为心虚，都会立刻将张大爷置于更危险的境地。
林枫的脑海中，那道猩红的预警依旧在闪烁。【目标：张大爷。当前民心值：-50（恐惧\/绝望）】。他甚至不敢想象，当张大爷被叫进这间办公室，看到这副场景时，这个数值会跌到一个怎样可怕的地步。
他输了，输得一败涂地。
他所有的谋划，所有的言辞，在绝对的权力与毫无底线的卑劣面前，脆弱得就像一层窗户纸。
李卫国见林枫不说话，也不催促，只是将目光转向了王明。
王明心领神会，放下茶杯，站起身，脸上堆着职业化的笑容，一边整理着自己的衣领，一边朝门口走去。“是该请张大爷进来坐坐，外面冷，可别把老人家冻坏了。”
他的脚步不疾不徐，每一步，都像踩在林枫的心跳上。
“等等！”林枫终于开了口，声音沙哑得厉害。
王明的脚步停下了，他回过头，带着询问的目光看向李卫国。
林枫的视线越过所有人，死死地盯着李卫国，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那句话：“李镇长，祸不及家人，也……不该及无辜。有什么事，冲我来。”
“你看你，小林，又说这种话。”李卫国摇了摇头，脸上的表情像是无奈，又像是失望，“都说了，是请张大爷去喝杯茶，做个见证。怎么到你嘴里，就成了‘祸及’？你这种思想，很危险啊。总是把同志的好意，往坏处想。”
他顿了顿，拿起桌上的紫砂笔筒，在手里把玩着，眼神变得锐利而冰冷。
“还是说，你觉得，院子里那个老人，比你怀里揣着的东西，更重要？”
这句话，像一把重锤，狠狠地砸在了林枫的天灵盖上。
他瞬间明白了。
李卫国根本不在乎账本，或者说，不急于这一时。他要的，是彻底摧毁林枫的意志。他要林枫亲手做出选择，在“所谓的正义”和“一个具体的人”之间，做出取舍。
只要林枫点了头，同意让张大爷进来，那么林枫心中那道名为“底线”的堤坝，就将彻底崩溃。一个连无辜者都保护不了的人，还谈何坚守？
这是一个精神上的凌迟。
林枫的身体晃了一下，他扶住了身前的茶几，才勉强站稳。办公室里那股干燥的暖风，此刻闻起来，竟带着一股血腥味。
他缓缓地闭上眼，再睁开时，眼中的挣扎和不甘已经褪去，只剩下一片死寂的平静。
“好。”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在说，“我……同意。”
这个字出口的瞬间，他感觉自己身体里的某种东西，被抽走了。
李卫国的脸上，终于绽放出了一抹满意的、胜利的笑容。他朝王明递了个眼色。
王明笑了笑，转身，拉开了那扇沉重的办公室大门。
门外的冷风，夹杂着院子里昏黄的灯光，争先恐后地涌了进来。
“张大爷，是吧？哎哟，让您老久等了。李镇长请您进来坐，喝口热水暖暖身子。”王明热络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片刻之后，一个瘦小的身影，出现在了门口。
张大爷局促地站在那里，手里紧紧攥着一顶洗得发白的旧布帽。他身上的衣服还带着外面的寒气，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写满了茫然和不安。这间宽敞明亮、铺着地毯的办公室，对他来说，就像是另一个世界，让他手足无措。
他的目光在屋里扫了一圈，掠过沙发上那尊煞神般的赵大强，掠过办公桌后那个戴着金丝眼镜、面带微笑的李镇长，最后，落在了林枫的身上。
当看到林枫的那一刻，老人浑浊的眼睛里，明显地亮了一下，像是找到了主心骨。他朝着林枫，露出了一个讨好的、询问的笑容。
林枫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看到，张大爷头顶的民心值，在进入办公室的瞬间，剧烈地跳动着。
【张大爷，民心值：-70（极度恐惧\/困惑）】
他甚至能看到，在李卫国的方向，张大爷的头上还飘起了一个微弱的【敬畏：+5】的数值。因为在老人的认知里，这是镇长，是这里最大的官。
“来，大爷，坐这边。”王明热情地将张大爷引到林枫身边的沙发上。
张大爷战战兢兢地坐下，只敢坐一个边，腰杆挺得笔直，双手放在膝盖上，像个等待老师训话的小学生。
“老人家，别紧张。”李卫国用他最擅长的那种温和口吻开了口，“今天请你来，没别的事。就是我们这位林枫同志，工作上遇到点小困惑，我们大家一起帮他分析分析。你送他过来的，也算个见证人。等会儿，我们换个地方，安安静静地聊。到时候，还得麻烦你跟我们走一趟。”
张大爷听得云里雾里，但他听懂了“镇长”、“见证人”这些词，他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嘴里含糊地应着：“不麻烦，不麻烦……”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林枫，眼神里充满了依赖和询问。
林枫迎着老人的目光，他想说点什么，想让他别怕，想告诉他一切有我。可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所有的保证，在此时此刻，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他只能，对着老人，极其艰难地，扯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李卫国很满意眼前的景象，他站起身，拿起了搭在椅背上的外套。
“好了，时间不早了。”他宣布道，“我们走吧。车，就在后院等着。”
赵大强狞笑着站起来，像一头即将出笼的野兽，他走到张大爷身后，那只蒲扇般的大手，“亲热”地搭在了老人干瘦的肩膀上。
张大爷的身体，猛地一颤。
林枫的瞳孔，骤然收缩。
一行人，沉默地走出了办公室。李卫国走在最前，王明紧随其后，赵大强半推半扶地“搀”着张大爷，林枫走在最后。
走廊里的声控灯应声而亮，将几个人的影子在地上拉得忽长忽短，像一场诡异的默剧。
他们没有走向镇政府灯火通明的大门，而是拐进了一条幽暗的走廊，尽头，是一扇通往后院的铁门。
王明上前打开了门。
一股夹杂着尘土和枯草味道的寒风，猛地灌了进来。
门外，是一片漆黑的后院，只有远处角落里停着的一辆黑色桑塔纳，亮着微弱的示宽灯，像一头蛰伏在黑暗中，等待着吞噬猎物的怪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