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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三十七年,秋意已深。南京城,这座曾经的六朝古都,如今在国民党政权的风雨飘摇中,显得格外萧瑟而压抑。梧桐落叶铺满了街道,被偶尔驶过的吉普车或黄包车碾过,发出细碎的声响,更添几分寂寥。天空是铅灰色的,云层低垂,仿佛承载着不堪重负的秘密,一场席卷一切的暴风雨正在天际线外酝酿集结。街上的行人步履匆匆,脸上大多带着茫然与惶惑,报童尖利的叫卖声也驱不散那弥漫在空气里的、山雨欲来的紧张感。

郑耀先坐在返回毛人凤官邸的黑色轿车里,车窗微开,任由带着凉意的秋风灌入车厢。他刚刚完成了一项在外人看来几乎不可能的任务——将密码学泰斗顾知微从龙潭虎穴般的上海,安然无恙地护送到了南京。车身还残留着沿途激战的弹痕与尘土,无声地诉说着这一路的凶险。任务完成了,上级的嘉奖似乎也在眼前,但郑耀先的心中却没有半分轻松,反而像是被这南京城的秋色浸染,沉甸甸地压满了更深的疑虑与不安。成功的表象之下,潜流暗涌,他嗅到了比上海滩更为复杂危险的气息。

毛人凤官邸那扇沉重的橡木大门在他身后缓缓闭合,仿佛将外界的纷扰暂时隔绝,却又将他带入了一个更为凝滞的空间。官邸内部光线偏暗,厚厚的天鹅绒窗帘遮蔽了大部分天光,只有壁灯和台灯散发出昏黄的光晕,空气中弥漫着雪茄烟叶、旧书卷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权力核心的沉闷气味。

书房内,气氛更是凝重得几乎能滴出水来。毛人凤端坐在宽大的红木办公桌后,身后是悬挂着的青天白日满地红旗以及总裁的大幅肖像。他脸上的表情如同古井深潭,看不出丝毫喜怒,只有那双隐藏在镜片后的眼睛,偶尔掠过一丝精光。他并没有立刻开口,只是用保养得极好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极富韵律地轻轻敲击着光洁的桌面,那“笃、笃”的声响,在寂静的房间里回荡,敲在人的心坎上。

时间在沉默中流逝,每一秒都显得格外漫长。

终于,毛人凤缓缓开口,声音平稳得听不出任何波澜,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耀先,此次千里奔袭,险象环生,你辛苦了。”他略微停顿,目光在郑耀先身上扫过,“顾老先生已安顿好,总裁那里,我会为你请功。”

郑耀先垂首而立,姿态恭谨至极,应对得滴水不漏:“谢局座栽培,卑职分内之事,不敢言功。”然而,他的内心却警铃大作。以他对毛人凤多年的了解,这位上司越是表现得平静无波,其背后所隐藏的风暴就可能越是猛烈。这种看似温和的开场,往往是不祥的预兆。同时,他心中属于“风筝”的那根弦也紧紧绷起,任何来自敌人的褒奖,都意味着更严酷的考验可能接踵而至。

“嗯,”毛人凤从鼻子里发出一个短促的音节,算是回应,随即话锋陡然一转,如同钝刀割肉,切入核心,“不过,此行损失不小啊。赵铁鹰,是你一手带出来的得力干将,就这么折在了路上,可惜了。还有两辆车的兄弟,都是党国的精锐,听说沿途遇到了不下五次伏击?”他的语气依旧平淡,但“不下五次”这几个字,却刻意加重了分量。

“是。”郑耀先心头一紧,知道真正的质询,此刻才算开始。他挺直了腰板,语气沉稳地汇报,“伏击者训练有素,战术协同极佳,装备更是清一色的美式冲锋枪和手雷,绝非普通土匪流寇所能及。而且,他们对我们的行进路线、车队编成、人员配置,甚至在某些节点上的应变预案,似乎都了如指掌。”他有意在“了如指掌”四个字上稍作强调。

“哦?”毛人凤终于抬起眼皮,目光锐利如手术刀,似乎要剖开郑耀先的每一寸表情,“了如指掌?你的意思是,我们保密局内部,有鬼?”他直接点破了那层窗户纸,语气里听不出是疑问还是结论。

“卑职不敢妄下结论。”郑耀先的回答依旧滴水不漏,但紧接着便抛出了确凿的证据,“但多处伏击地点的选择异常精准,时机把握更是恰到好处,若非事先得知详尽情报,绝难做到如此地步。尤其是在常州附近那次遭遇战,对方在迂回包抄时,甚至使用了我们行动处内部才懂的手势暗号进行小队指挥协调。卑职在其中看到了马奎的身影。”

“马奎?”毛人凤敲击桌面的手指骤然停了下来,房间里那令人窒息的“笃笃”声戛然而止。他微微前倾身体,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惊讶,“行动处二科的那个科长?我记得,他不是在你出发前,就被派往镇江处理共党潜伏电台的公干了吗?怎么会出现在常州伏击现场?”

“卑职亲眼所见,距离不足五十米,绝不会错。”郑耀先的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混战中,他右肩靠近锁骨的位置,中了卑职一枪。局座若需查验,可立即派人密查马奎近期行踪及其身上是否有枪伤。”

毛人凤沉默了下来,身体向后靠进宽大的椅背里,眼神在灯影下变幻不定,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划动着。马奎,是他暗中布下的一枚棋子,用以在关键任务中监视郑耀先的动向,此事安排得极为隐秘,知情者寥寥。如今,这枚棋子不仅提前暴露,竟然还公然出现在伏击郑耀先的队伍中,这背后的意味,让他脊背隐隐发凉。是郑耀先借机清除异己,反手除掉了监视者?还是马奎这枚棋子早已不稳,被其他势力收买或策反?抑或是,这根本就是一场针对他毛人凤本人,或者保密局内部更深层权力的试探与攻击?各种念头在他脑中电光石火般闪过,却无法立刻理清头绪。

短暂的沉默后,毛人凤挥了挥手,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平稳,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此事我已知晓,会派人严查到底。你连日劳顿,神经紧绷,先回去好好休息吧,洗个热水澡,睡个安稳觉。”他特意强调了一下“安稳觉”,随即又补充道,“记住,顾老先生已安全抵达南京之事,列为最高机密,暂勿外传,以免节外生枝。”

“是,卑职明白。局座也请早些休息。”郑耀先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转身,迈着沉稳的步伐退出了书房。走出毛人凤官邸那沉重的大门,秋夜凛冽的凉风扑面而来,吹动他略显凌乱的发梢,却无法驱散他心头的那一丝莫名的燥热。毛人凤的态度太过暧昧不清,既未对内部可能存在严重泄密的问题表现出应有的震怒与深究,也未对他亲眼指证马奎一事展现出合乎情理的震惊与追问,这本身,就是一种极不正常的信号。这让他更加确信,保密局内部的水,比想象中更深、更浑。

他没有直接回家,而是让司机将他送到了位于洪公祠的保密局局本部大楼。夜色中的大楼,如同一只蛰伏的巨兽,只有零星几个窗口还亮着灯,像黑暗中窥视的眼睛。

回到自己那间不算宽敞但戒备森严的办公室,郑耀先反手将房门锁死,又仔细拉紧了厚重的窗帘,确保没有任何缝隙。他走到办公桌后,并没有立刻开灯,而是在黑暗中静立了片刻,让自己的眼睛适应黑暗,也让高速运转的大脑稍微平复。然后,他才拧开桌上的台灯,让昏黄的光线只照亮桌面一小片区域。只有在这绝对私密的空间里,他才能短暂卸下“鬼子六”的伪装,让内心深处那个名为“风筝”的共产党员的灵魂,得以喘息和思考。

他脱下略显沉重的呢子军装外套,挂好,然后解开了衬衫最上面的两颗纽扣,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从贴身内衣口袋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了两样东西——一样是顾知微在下车前,借着与他握手告别的瞬间,神不知鬼不觉塞入他掌心的一个硬纸团;另一样,则是他在上海顾知微书房那隐蔽的暗格中,争分夺秒拍摄下来的微缩胶卷。

他首先展开了那个已经被手心的汗水微微浸湿的纸团。纸张很普通,是常见的便签纸,但上面的字迹却清秀挺拔,带着文人特有的风骨,只有简简单单的一行字:

“《诗经》王风,君子于役。”

“君子于役,不知其期。”郑耀先低声吟诵着这句出自《诗经·王风·君子于役》的诗句,眉头紧紧锁在一起,形成了一个深刻的“川”字。顾知微不惜冒险,在最后关头留下这句诗,究竟是何用意?是在暗示某项不知归期、凶险万分的潜伏任务?还是指代某个代号为“君子”或“于役”的、至关重要的同志?抑或是,《诗经》这本书本身,就是某种高级密码的载体或密钥本?他脑海中立刻回想起顾知微在途中,时常摩挲的那本羊皮封面袖珍版《诗经》,书页边缘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批注,当时只觉是学者习性,如今想来,恐怕大有深意。这或许是组织上通过顾知微传递给他的最新指令或关键信息。

这短短的六个字,仿佛一个无形的线头,牵扯着迷雾背后巨大的秘密。郑耀先将这张纸条凑近台灯,仔细检查纸张的质地、墨水的色泽,甚至对着光看是否有水印或隐藏的记号,但一无所获。谜题,就在这文字本身。

暂时压下对诗句的反复推敲,他将纸条谨慎地收好。接着,他熟练地打开微型相机,取出里面那卷细小的胶卷。他办公室的休息间里就设有简易的暗房设备,这是他的习惯,也是出于安全和对情报及时处理的需要。在猩红色的安全灯下,他熟练地操作着显影、定影,每一个步骤都一丝不苟,如同进行一场精密的手术。

当相纸在显影液中逐渐呈现出清晰的影像时,纵然是以郑耀先的定力,呼吸也几乎为之一滞!胶卷上拍摄下来的,赫然是几页手写稿,标题正是“天书终极密钥推导公式(部分)”!虽然因当时时间仓促,情况危急,未能将全部手稿拍摄完整,但仅凭显影出来的这几页,上面那些复杂的数学符号、奇特的逻辑推导流程以及涉及到的核心参数,就已经触及了敌人那个庞大的、深潜地下的终极潜伏网络——“天书”系统的核心机密!其重要性,远远超出了他最初的预估!这已不仅仅是线索,而是直捣黄龙的钥匙的一部分!必须尽快、安全地将这份情报送交组织。

就在他沉浸在对这些密钥公式的初步研读,试图理解其中奥妙并评估其价值之时,门外传来了三长两短,富有节奏的敲门声——这是他与其最亲密的战友、同样潜伏在保密局内部的中共党员、电讯处副处长刘铭章约定的紧急联络暗号。

郑耀先迅速将桌上的东西收拢锁进抽屉,整理了一下表情,走过去打开了房门。

刘铭章闪身而入,他身材瘦削,戴着厚厚的黑框眼镜,脸上带着长期熬夜工作留下的疲惫,但此刻那双镜片后的眼睛里,却闪烁着发现猎物般的兴奋光芒。他反手轻轻关上门,无需过多寒暄,两人交换了一个只有彼此才懂的眼神。他立刻压低声音,语速极快地说道:“耀先兄,你让我重点追查的事情,有突破了!”

他递过一张写满数字和符号的电文纸,“这是我们动用了最新搞到的那台美制反向追踪器,耗费了巨大精力,才勉强还原出的部分通讯记录残片。分析结果显示,就在你在常州遭遇最猛烈的那次伏击的几乎同一时间,那个我们之前怀疑、隐藏在总务处物资科内部的隐秘电台发射源,与保密局上海站辖区内的一个特定加密频率,进行了长达七分钟的通话!时间点高度吻合!”

郑耀先接过电文纸,目光迅速扫过上面那些艰涩的技术参数和还原出的通话时间戳,眼神变得冰冷彻骨:“七分钟足够传递详尽的行进路线和人员构成了。能进一步确定上海站那边的具体身份吗?”

“还在加紧排查,干扰很大,对方也很警惕,使用了跳频技术。”刘铭章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脸上混合着疲惫与技术攻关带来的亢奋,“但结合功率、信号特征以及以往的通联规律,范围已经可以缩小到三个人身上。一个是上海站电讯股的副股长,一个是情报处的老牌行动员,还有一个是机要室的档案管理员。”

郑耀先默默记下了这三个身份,没有说话。内部的蛀虫必须揪出,但这需要时机和证据。

刘铭章继续汇报,声音压得更低:“另外,我们监听到上海站内部的几段非加密通讯,他们近期正在进行一系列秘密的人事调整和岗位轮换,动作很隐蔽。值得注意的是,之前我们圈定的、几个可能与此次泄密事件存在间接关联的边缘人员,都被以各种理由调离了原岗位,有的甚至是‘突发急病’住院观察。看起来,上海站内部要么是在自发地进行严厉排查,要么就是有人在抢先一步,干净利落地灭口,切断所有可能被追查的线索。”

郑耀先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敌人的反扑如此迅速,内部清洗的手段如此狠辣决绝,都在印证着他最初的判断——对手不仅隐藏极深,而且能量巨大,对保密局内部的运作规律了如指掌。这给他们的工作带来了极大的风险和挑战。

他沉吟片刻,脑中飞速权衡,随即沉声吩咐道:“铭章,接下来集中精力办两件事。第一,调动所有能调动的技术力量,不惜代价,尽快锁定上海站那个内鬼的具体身份,我要确凿的证据,而不是猜测。第二,”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凛冽的寒芒,“想办法,通过医疗系统或者监狱内部的渠道,制造意外,在不引起任何人怀疑的情况下,让正在被秘密关押审查的马奎,‘因枪伤感染引发败血症,救治无效身亡’的消息传出去,要做得自然,像是正常的医疗事故。”

刘铭章先是一怔,随即心领神会,轻轻吐出一口气:“斩断线索,敲山震虎?”

“没错。”郑耀先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马奎不过是被推上前台的一条小鱼,甚至可能只是被利用的弃子。但他背后的人,既然敢如此明目张胆地对我们的核心任务下手,就必须付出相应的代价。清理掉马奎,堵死从这条线继续追查的可能,同时看看,消息传出去之后,谁最先坐不住跳出来,或者,谁的反应最不正常。这也算是为牺牲的同志们,先讨还一点利息。”

“明白了,我这就去安排,保证做得干净利落。”刘铭章郑重地点点头,不再多言,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办公室。两位战友在无声中再次坚定了彼此的使命。

送走刘铭章,郑耀先并没有立刻回到办公桌前,他独自一人走到窗边,掀开厚重窗帘的一角,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南京城在一片宵禁的肃杀中,只有零星的灯火在远处闪烁,如同旷野中飘忽的鬼火,非但不能照亮前路,反而更添迷离与阴森。这阑珊的灯火,照不亮他心中愈发浓重的迷雾。

顾知微那语带双关的暗语,“天书”那诱人却残缺的终极密钥,内部鬼魅般无所不在、行动迅捷的泄密者,毛人凤那难以捉摸的暧昧态度,马奎那令人费解的背叛与现身,上海站那快刀斩乱麻般的内部清洗……这一切,千头万绪,错综复杂地交织在一起,仿佛一张无形而巨大、正在缓缓收拢的罗网。而那个只闻其名、不见其形的“涅盘计划”,就是这张网中央最核心、也最危险的秘密。

他回想起顾知微在下车前,投向他的那意味深长的一瞥,那眼神中似乎包含着托付、警示,还有一丝难以言说的无奈。此刻,郑耀先愈发清晰地意识到,这次看似成功的护送任务,绝非结束,反而像是亲手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释放出了更加深邃、更加致命的危机。真正的较量,现在才刚刚开始。而他,作为“风筝”,必须在这极度的危险中,为组织抓住那稍纵即逝的胜利契机。

“《诗经》王风,君子于役……”他再次于心中默念这句诗,手指无意识地在冰冷的窗玻璃上划动着,勾勒着那几个字的笔画。突然,他的手指停了下来。一个念头闪电般划过脑海:也许,这句诗本身并不仅仅是暗示或代指,它或许就是一个极其隐晦的联络指令,或者是一个特殊的身份识别信号?而顾知微随身携带、批注满满的那本《诗经》,就是解读“涅盘计划”,甚至是连通“天书”密钥的真正钥匙?

他猛地转身,回到办公桌前,重新拧亮台灯,摊开一张干净的稿纸,用钢笔将“君子于役”四个字端端正正地写在纸的左侧。然后,他打开抽屉,取出刚才冲洗出来的、记录着“天书”密钥公式的照片复印件,放在纸的右侧。他的目光在诗句与公式之间来回逡巡,试图找出其中可能存在的、不为人知的联系。直觉,那是在无数次生死边缘磨砺出的、对危险与真相的敏锐嗅觉,正在告诉他,解开顾知微留下的这句暗语之时,就是真正触及“涅盘计划”那深藏于冰山下的终极秘密之刻。

然而,在那之前,他首先必须找出那个深藏在内部、如同影子般无处不在、甚至可能就潜伏在他身边某个角落的敌人。这个内鬼,这个“影子”,究竟是谁?是上海站那三个可疑人员中的一个?还是就潜伏在南京本部,甚至是他自以为牢固的圈子里的某个“亲近”之人?亦或是,还有更高层次、他从未敢于去怀疑的庞然大物,在幕后操控着这一切?

夜色,愈发深沉。金陵古城之内,看不见的暗流愈发汹涌澎湃。郑耀先知道,一场比上海滩的枪林弹雨、比千里奔袭的明刀明枪更加凶险、更加复杂、更加考验意志与智慧的暗战,已经在他踏回南京的这一刻,悄然拉开了序幕。他刚刚从血与火的洗礼中归来,征尘未洗,却不得不立即调整呼吸,凝聚心神,投入另一场没有硝烟、没有前线后方、敌我难辨,却可能更加致命的无形战斗之中。而他的身后,是组织的期望,是战友的牺牲,是黎明前最沉重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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