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荏苒,漱玉轩内的兰草几度枯荣,转眼间,那个在血泪与誓言中归来的孩子,已到了启蒙的年纪。
小承瑞三岁了。
与寻常三岁孩童的懵懂稚嫩截然不同,他生得玉雪可爱,眉眼精致更胜其母,但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眼睛。那不是属于孩童的、不谙世事的清澈,而是一种深不见底的、仿佛能洞悉人心、映照万物的清明。当他安静地看着你时,甚至会让人产生一种被完全看透的错觉,不敢与之长久对视。
他无需人教,便能清晰地吐字,言语逻辑分明。奶娘随手放在榻边的《三字经》、《百家姓》,他拿起来翻看片刻,便能流畅背诵,一字不差。起初,下人们只当是小公子天资聪颖,神童转世,唯有夜无殇与苏婉清心中清楚,这具小小的身躯里,承载着一个经历过生死、拥有八年学识与无尽痛楚的灵魂。
夜无殇做出了一个决定——他要亲自为承瑞启蒙。
并非不信任府中的夫子,而是他深知,这个孩子的“启蒙”,绝非简单的识字断文。他需要亲自引导,近距离地感受、了解这个失而复得的儿子,弥补前世亏欠的父子之情,更要去面对那份沉重的、来自另一个时空的记忆。
书房内,夜无殇摒弃了所有下人,只留父子二人。他没有摆出严父的架子,而是将小小的承瑞抱坐在自己膝上,面前摊开一本《千字文》。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夜无殇刚起了个头。
承瑞便接口背了下去,声音清脆悦耳,不仅流利,更带着一种独特的韵律感,仿佛早已将这些文字咀嚼了千百遍。他一直背到“谓语助者,焉哉乎也”,中间毫无滞涩。
夜无殇心中震撼,面上却不显,只温和地问道:“瑞儿可知‘寒来暑往,秋收冬藏’何解?”
承瑞抬起那双过于清明的眸子,看着父亲,平静地回答:“回父王,此乃天地运行之规律,寒暑交替,四季轮回。如同朝堂,亦有兴衰更迭,需顺应时势,藏富于民,方得长久。”他顿了顿,补充道,“前……曾听闻,若只知索取,不懂休养积蓄,犹如竭泽而渔,终将民困国疲。”
一番话,不仅解释了字面意思,更引申至治国之道,其见解之深刻,逻辑之清晰,令夜无殇这个久居上位者都为之动容。这绝不是一个三岁孩童能有的见识!
他压下心中的波澜,又指了几个字考教。承瑞不仅认得,还能说出其在不同语境下的含义,甚至能举出史书上的例子佐证。他过目不忘,举一反三的能力,让夜无殇一次次地在心中惊叹。
随着启蒙的深入,父子二人的相处模式,渐渐超越了普通的父子,更像是一对亦师亦友的忘年交。
夜无殇会与承瑞对弈。小家伙执子沉稳,布局精巧,时而剑走偏锋,时而稳扎稳打,棋风竟隐隐带着一丝杀伐决断之气,完全不似幼童。夜无殇需得打起十二分精神,才能勉强与之抗衡。棋局间,承瑞偶尔会“无意”地点评一句:“父王此子若落于东南,看似进取,实则后方空虚,易被截断。犹如用兵,不可贪功冒进。”
夜无殇会与承瑞谈论史书。当他讲到前朝某位名将的功过得失时,承瑞会安静地听完,然后提出自己的看法:“此人骁勇善战,确为良将。然其刚愎自用,不听谏言,于关键一役中孤军深入,致使全军覆没,功不抵过。为将者,勇猛固不可少,然审时度势、从善如流,更为重要。”其点评之老辣,角度之刁钻,常常让夜无殇陷入沉思,甚至有所启发。
更令夜无殇心惊的是,有时他在书房处理政务,遇到棘手之事,眉头微蹙时,在一旁安静看书的承瑞,会忽然抬起头,用那清冽的嗓音,提出一个看似天真、却直指问题核心的建议。
例如,一次关于如何平衡新旧世家利益的讨论,幕僚们争论不休,夜无殇也觉棘手。承瑞捧着一本《地理志》,忽然抬头道:“父王,为何不效仿古之‘推恩’?令旧族分支亦可凭功绩入仕,既可分化其势,又可引为新血,岂不比一味打压或纵容更好?”
一言既出,满室皆静。幕僚们面面相觑,难以置信这话出自一个三岁孩童之口。而夜无殇却在那双清澈的眼眸中,看到了了然与智慧的光芒。他知道,这不仅仅是孩子的灵光一闪,这是融合了前世记忆与今生超凡悟性后,得出的真知灼见。
看着这样的儿子,夜无殇心中百感交集。
有骄傲,无比的骄傲!他的瑞儿,带着前世的记忆与智慧回来了,如此卓尔不群,如此聪慧绝伦!这不仅是他的儿子,更是上天赐予他的瑰宝。
有心痛,细密的心痛。这远超常人的智慧与早熟,是以何等惨烈的过去为代价换来的?每每想到梦中瑞儿被毒害的惨状,想到他前世临死前的委屈与渴望,夜无殇就恨不得将苏玉华等人碎尸万段。
更有一种沉甸甸的责任与守护之心。这一世,他绝不能再让任何人伤害他的瑞儿,要为他撑起一片天,让他能尽情施展才华,平安喜乐地长大。
他常常会将承瑞抱在怀里,什么也不说,只是感受着那小小身体传来的温热。而承瑞,也异常安静地依偎着他,那双洞悉一切的眼睛里,偶尔会流露出一丝属于孩童的、对父爱的依赖与眷恋。
窗外阳光正好,书房内墨香氤氲。夜无殇看着伏案认真书写、侧脸线条已初现坚毅轮廓的儿子,心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充实与力量。魂兮归来,带来的不仅是伤痛与仇恨,更有希望与新生。这一世,他定要护着这对母子,看他的瑞儿,如何在这世间,绽放出独一无二、璀璨夺目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