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医生最后那句未竟的话语,如同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将“生死”二字冰冷而沉重地烙印在陈立冬濒临崩溃的意识深处。那摞新的、清晰得令人心悸的照片,被林医生一张张展示在他眼前,不再是请求,而是命令,是最后的、不容置疑的“淬火”。
陈立冬感到自己的视觉和思维都已经变得粘稠而迟滞。每一张照片,都像是一块沉重的石头,投入他早已波澜不惊、只剩一片死寂虚脱的心湖,却连一丝涟漪都难以激起。他只能凭借一种近乎本能的条件反射,将涣散的目光聚焦在那一片片像素构成的影像上。
酒吧吧台内侧那个特定角落的放大图,木质纹理清晰可见,甚至有细微的划痕。他麻木地看着,大脑一片空白。没有记忆中的触点,没有灵光一现的确认。他只能艰难地、幅度极小地摇了摇头,喉咙里发出近乎气音的嘶哑声响:“……看不出……”
回收站内部杂乱的照片,堆叠的废旧金属,模糊的机器轮廓……那沉闷的“咚咚”声似乎曾在脑海深处回响过,但此刻,看着这些静止的画面,那声音也彻底沉寂了。他再次摇头,动作缓慢得如同生锈的机械。
直到林医生翻到那几张远距离偷拍的人影照片。
前两张是陌生的背影和侧影,迅速翻过。第三张,是一个穿着深色工装、戴着鸭舌帽、正低头快步穿过一条狭窄巷口的男人。照片有些模糊,角度也偏,只能看到对方小半张侧脸和那略显佝偻却透着一股精悍气息的身形。
就在这一瞬间!
陈立冬那近乎停滞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猛地抽搐了一下!一股冰冷的寒意毫无征兆地从尾椎骨窜起,瞬间席卷全身,让他虚脱的身体不受控制地打了个剧烈的寒颤!
不是清晰的辨认,不是理智的分析,而是一种更深层的、源于无数次恐惧烙印下的本能反应!那个低头的姿态,那顶鸭舌帽的轮廓,还有那即使模糊也透出的、熟悉的阴鸷气质——
是刀疤脸!
他甚至没有看清对方的脸,但那刻入骨髓的恐惧,像是最精准的识别器,发出了尖锐的警报!
陈立冬的呼吸骤然停止,瞳孔急剧收缩,原本瘫软的身体瞬间绷紧,如同被电流击中!他猛地张开嘴,想要说什么,却因为极度的惊惧和虚脱,只发出了一声短促而扭曲的抽气声,像是濒死之人的最后一口喘息。他伸出一根颤抖得如同风中秋叶的手指,死死指向那张照片,眼球因为用力而几乎要从眼眶中凸出来,里面充满了原始的、未经任何掩饰的骇然。
林医生的动作瞬间定格!他锐利如鹰隼的目光紧紧锁住陈立冬那剧烈变化的、因极度恐惧而扭曲的脸,又迅速落在他颤抖手指所指的那张照片上。
“是他?”林医生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一种千钧重量的确认。
陈立冬说不出话,只能拼命地、幅度极大地点头,每一次点头都牵扯着腹部的伤口,带来尖锐的痛感,但这痛感此刻反而让他确认自己并非身在噩梦。冷汗如同瀑布般从他全身每一个毛孔涌出,几乎瞬间将他单薄的衣衫再次浸透,冰冷的粘腻感紧贴着皮肤。
无需再多言。陈立冬这源自生命本能的、无法伪装的剧烈反应,比任何语言都更具说服力。
林医生的眼神瞬间变得无比可怕,那是一种混合了猎手终于锁定目标的亢奋、确认高危目标存在的凝重、以及行动前夕破釜沉舟的决绝。他没有丝毫犹豫,猛地合上文件夹,不再看其他照片,也不再追问任何细节。
他深深地、似乎要将所有情绪都压入肺腑地吸了一口气,然后看向几乎快要再次晕厥过去的陈立冬,用前所未有的、斩钉截铁的语气快速说道:
“确认了!足够了!”
“听着,立冬!”他的语速快得如同子弹上膛,“行动很快就会开始!你在这里,保持绝对安静!无论听到什么,感觉到什么,都不要发出任何声音!记住,这里是目前最安全的地方!坚持住!”
说完,他根本不等陈立冬有任何回应,猛地转身,步伐不再是之前的沉重,而是带着一种即将扑向猎物的、雷厉风行的急促与力量,几乎是冲向了房门。
厚重的房门在他身后迅速合拢,发出沉闷而决绝的“咔哒”落锁声。
一切,再次被抛还给那令人窒息的绝对寂静。
陈立冬僵在原地,保持着那个手指前伸、身体紧绷的姿势,如同一个被瞬间冻结的雕塑。只有胸腔内心脏疯狂擂鼓般的跳动声,咚咚咚地撞击着他的耳膜,甚至震得他整个身体都在微微发抖。冷汗沿着他的额角、鼻尖、下巴不断滑落,滴在冰冷的地面上,形成一小圈深色的湿痕。
刀疤脸……
他出现了……在“仓库街十三号”附近!
林医生他们……要去抓他!
行动……开始了!
这些念头如同烧红的烙铁,在他空白而虚脱的大脑皮层上烫下深深的印记。极度的恐惧过后,是一种更加难熬的、悬在半空的等待。他知道,外面的世界,此刻正因为他刚才那一下本能的指认,而即将掀起怎样的腥风血雨。
他慢慢地、极其艰难地收回僵硬的手指,蜷缩起身体,双臂紧紧抱住自己,却依旧无法抑制那从灵魂深处透出的寒冷和颤抖。他缩在床脚,将脸埋进膝盖,试图将自己藏匿起来,仿佛这样就能避开那即将到来的、未知的冲击。
时间,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每一秒都像是在滚烫的油锅里煎熬。他竖起了耳朵,竭力捕捉着任何一丝可能从外界传来的声响——哪怕他知道,这堡垒的隔音几乎完美。
寂静。
死一样的寂静。
这种静,比之前任何时刻都更加可怕。因为它不再是单纯的隔绝,而是暴风雨降临前,那压抑得令人心脏都要停止跳动的、充满无形杀机的死寂。他仿佛能听到,在这厚重的墙壁和地层之外,无数人马正在无声地调动,枪械在上膛,神经在紧绷,一张巨大的网,正向着那个他恐惧至极的身影,悄然收紧。
他无法想象行动的过程,只能被动地等待结果。成功的狂喜?失败的毁灭?亦或是……更加惨烈的、两败俱伤的纠缠?
每一种可能,都让他不寒而栗。
腹部伤口的疼痛,在这极度的精神紧张下,似乎也变得微不足道。他全部的感官,所有的意识,都被那无声的、却仿佛惊雷般在脑海中不断炸响的“行动”二字所占据。
他不知道林医生和他的人是否已经就位,不知道刀疤脸是否察觉,不知道母亲是否真的安全……
他什么都不知道,只能在这绝对的孤独与寂静中,像一个被遗忘在暴风眼中心的囚徒,等待着那注定将改变他命运(甚至是生死)的、来自外界的惊雷,最终炸响。
或者,永远沉寂下去。
这种无能为力的、将自身命运完全寄托于他人和未知的等待,几乎要将他所剩无几的理智彻底磨碎。
他维持着蜷缩的姿势,一动不动,如同化作了一块冰冷的岩石。只有那偶尔因为过度紧绷而无法抑制的、细微的颤抖,暴露着这具躯壳之下,那正在被无声惊雷反复碾过的、脆弱不堪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