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行宫庭院内的茶香尚未散去,众人仍沉浸在刘混康那句如冰如火的箴言所带来的震撼与静默之中。
而刘混康本人,坐在那里,身影却开始变得模糊、透明。并非运用了任何隐身法术,也非瞬移离去,而是仿佛他这个人,正在从“实体”的概念中缓缓淡出,如同墨滴融入清水,归于无迹。
他就这样,在众目睽睽之下,渐渐化为一片虚无,最终彻底消失在弥漫的茶香与午后的光影里,没有留下丝毫痕迹,仿佛从未出现过。
铁木真目光灼灼,试图以大汗的意志锁定,却只觉得空茫一片。赵桓若有所思,指尖无意识地在茶杯边缘摩挲。吕师囊与贝尔纳面面相觑,骇然中带着难以置信。蒙哥则感到一种莫名的敬畏。
唯有石光明,清澈的眼眸中倒映着常人无法看见的景象。在他超越常人的感知里,就在刘混康身形消散的刹那,整个覆盖世界的无无能量网,发生了极其微妙而深刻的变化。
网络的节点,变得更多、更密、更细微了。它不再仅仅是包裹着世界、连接众生情感的一层“网”,而是开始向下沉降,与山川河流、草木沙石、乃至空气中最微小的尘埃……与构成这个物质世界的一切,开始了更深层次的融合与渗透。
它不再是世界之外的一层,它正在成为世界本身。情感与物质,能量与实体,之间的界限正在模糊。
而刘混康的意识,或者说他存在的本质,并未消失。他并未“去”往某个地方,而是如同雨落大海,自然而然地落足在了这已然蜕变的无无能量网之中。
他既落足在其中某一个极其微末、极其不起眼的局部节点上,同时又因其本质已与网络合一,故而也同时落足在了这网络的整体、这正在与网络融合的世界的整体之上。
一即一切,一切即一。
……
下一刻(或者说,并无时间先后之分),他的“存在感”,他的“注意”,聚焦在了一个极其具体、极其卑微的点上。
里海西北岸,一条泥泞不堪的商路上。风雨初歇,道路变成一片污浊的沼泽。一辆满载货物的破旧马车深陷泥淖之中。
一个满身酒气、面目可憎的车夫,正将他因贫困、挫败、醉意而燃起的全部怒火,疯狂地倾泻在一匹瘦骨嶙峋、气喘吁吁的老马身上。
“你这该死的畜生!没用的废物!给我拉!拉啊!”车夫嘶哑地咒骂着,手中粗硬的鞭子如同毒蛇,一下又一下,狠狠地抽打在老马早已伤痕累累、皮毛稀疏的脊背和腹部。每抽一下,老马干瘪的身躯便剧烈地颤抖一下,发出无声的哀鸣,浑浊的大眼睛里充满了痛苦、麻木与绝望。它已经耗尽了最后一丝气力,衰老的四肢在泥泞中打颤,再也拉不动那超载的货车。
醉鬼车夫见状更是暴怒,鞭打得更狠、更急,甚至抬起穿着破靴子的脚狠狠踹向马腹。
“叫你不动!叫你偷懒!打死你这废物!”
这一幕,卑微、残酷、在世界的一个角落里无声无息地上演着,如同托斯托耶夫斯基笔下那般刺目的真实。
就在那沾满泥浆的鞭子再次高高扬起,即将落下之际——
一只瘦削、却异常稳定的手,凭空伸出,轻轻握住了车夫的手腕。
车夫一愣,挣扎着回头,看到一个不知何时出现在身边的、穿着普通灰色道袍、须发花白的老人(正是刘混康的形象)。老人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深水,却让暴怒的车夫没来由地感到一阵心悸,酒意都醒了几分。
“你…你干什么?滚开!”车夫试图挣脱,却发现对方的手如同铁钳,纹丝不动。
刘混康没有看他,目光落在那个浑身颤抖、眼中含泪的老马身上。他松开手,轻轻走到老马身前。
他没有说话,只是伸出另一只手,温柔地、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悲悯,抚上老马那被鞭打得皮开肉绽、剧烈起伏的腹部。
在他的掌心触及马身的瞬间,一股温暖、磅礴、蕴含着无限生机与安抚力量的深红真罡(已与他本性合一,故而无显色)缓缓渡入。
老马猛地一颤,痛苦的眼神中闪过一丝惊愕与舒缓。它身上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止血、收敛、生出新的肉芽。耗尽的力气仿佛重新回归,冰冷的身体变得温暖。
同时,另一股细微却不容抗拒的意念,顺着刚才的接触,流入了那醉鬼车夫的脑海。并非惩罚,而是一幅幅画面:他自身的贫困潦倒、生活的重压、借酒消愁的丑态、以及……这匹老马多年来任劳任怨、默默承受、直至力竭的卑微一生。
车夫如遭雷击,愣在原地,手中的鞭子“啪嗒”一声掉落在泥泞中。他看着眼前这匹恢复生机、正用温和眼神看着他的老马,又看看自己粗糙肮脏的双手,一股巨大的羞愧与悔恨如同潮水般淹没了他。他猛地蹲下身,抱住头痛哭起来,哭声嘶哑而绝望。
刘混康收回了手,默默走到车后,单手轻轻一推。
那深陷泥淖的货车,仿佛失去了重量般,轻巧地被推出了泥坑,停在了坚实的路面上。
做完这一切,他看也没看那痛哭的车夫和感激地望着他的老马,转身,一步踏出,身影便融入了路边潮湿的空气里,消失不见。
仿佛从未出现过。
唯有那不再痛苦的老马,和那个在泥泞中幡然醒悟、痛哭流涕的醉汉,证明着刚才那短暂却足以改变一切的介入。
刘混康落足在了这世界的每一个微小之处。 他的道,不在庙堂,不在秘室,而在每一滴为苦难而落的泪中,在每一次无声的援手中,在每一个卑微生命得到抚慰的瞬间。
他成了这网络本身,成了这悲欣交集的世界本身。
无处不在,又无迹可寻。
此即为,太上忘情,而非无情;此即为,大悲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