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刚蒙蒙亮,薄雾还恋恋不舍地缠绕着南三河边的芦苇梢头,虞平兰就像只嗅到腥味的猫,脚步轻快地溜进了西头虞玉兰的家门。
堂屋里,昊文兰正就着晨光缝补永海磨破的裤腿,虞玉兰在灶间忙活。
“二娘!文兰嫂子!忙着呢?”
虞平兰人未到,声先至,带着一股子刻意的亲热。
她不等招呼,一屁股坐在门边的小板凳上,顺手拿起一把择剩的豆角,手指翻飞,嘴里的话比豆角丝拉得还快。
“哎呀,不是我夸口,咱小海这福气,真是挡都挡不住!
瞧瞧文兰嫂子这气色,红扑扑的,跟抹了胭脂似的!
永英丫头那小脸,粉团似的!
巧女那腿脚,比小子还利索!
啧啧,家萍老叔那双眼,毒!
看得真真儿的!”
她一边说,一边拿眼瞟着虞玉兰和昊文兰的反应。
虞玉兰往灶膛添了把柴火,火苗“呼”地窜起,映着她平静的脸:
“孩子皮实,大人省心,就是福气。”
“可不光是省心!”虞平兰往前凑了凑,压低声音,带着一种分享天机的神秘。
“二娘,文兰嫂子,你们是不知道,外头都传神了!都说小海命里带‘男运’,旺得很!
连我婆婆都上心了!”
她适时地抛出姬招氏。
“我婆婆愁啥?愁我四小姑子忠萍啊!
嫁过去七年了,连生仨闺女!
招家那脸,拉得比驴脸还长!
我婆婆急得呀,嘴上燎泡都起来了!”
昊文兰停下手里的针线,抬头看了虞平兰一眼,没接话。
虞玉兰搅动锅里的粥,动作依旧沉稳。
虞平兰见铺垫得差不多了,图穷匕见:
“我婆婆呀,昨儿个拉着我,愁得直掉泪。
她呀,想了个老辈人传下来的法子——‘联姻招弟’!
寻思着找个命里带‘男运’、有福气的男娃,跟她家亲外甥女定个娃娃亲,借借这股子‘东风’!
这不,就相中咱家小海了!
那外甥女,就是我四小姑子忠萍家的闺女,高兰芳,比小海就大一岁,长得可水灵了,又懂事!
这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吗?亲上加亲!
小海这福气分润过去,一准儿能把兰芳她娘的男丁招来!
到时候,小海可是招家的大功臣!”
她一口气说完,脸不红气不喘,热切地盯着虞玉兰和昊文兰,仿佛已经看到了招家抱上大胖小子、自己居功至伟的风光场面。
堂屋里一时静了下来,只有灶膛里柴火燃烧的噼啪声和锅里粥汤翻滚的咕嘟声。
虞玉兰慢慢直起腰,撩起围裙擦了擦手,布满皱纹的脸上看不出喜怒。
她看了一眼懵懂地站在门边、正用小树枝在地上胡乱划拉的永海,又看了一眼沉默的儿媳昊文兰。
“平兰,”虞玉兰的声音不高,带着岁月沉淀下来的沉稳。
“这‘联姻招弟’的老话,我也听过。
可婚约大事,不是儿戏。
小海还小,懂个啥?
兰芳那丫头,我也见过几回,是个好孩子。
可这…真能招来弟弟?”
她的目光锐利起来,像能穿透人心。
“别到时候,弟弟没招来,反倒耽误了两个孩子。”
“哎哟我的亲二娘!”
虞平兰急得差点跳起来,
“这老法子传了多少辈了?能没点灵验?再说了,您看看小海给咱自家带来的福气,活生生的例子摆在这儿!
家萍二叔都认准的事,还能有假?
咱就是定个亲,又不是现在就过门!
等孩子们大了,若真处不来,那再说道说道,也不迟嘛!
眼下,权当是帮帮忠萍,帮帮招家,也帮帮兰芳那孩子!
您说是不是,文兰嫂子?”
她把球抛给昊文兰。
昊文兰捏着针,手指有些发白。
她看看婆婆,又看看一脸热切、仿佛浑身都写着“为你们好”的虞平兰,最后目光落在自己儿子身上。
永海正抬起头,黑亮的眼睛里满是懵懂,似乎听懂了“招弟弟”,又似乎什么都没明白。
“娘…”昊文兰迟疑着开口,声音有些干涩。
“平兰妹子说得…也在理。
忠萍妹子在招家…确实不易。
小海…若真能帮上忙…”
她顿了顿,看向虞玉兰。
“我听娘的。”
虞玉兰沉默了片刻。
灶膛的火光在她脸上跳跃,映照出深深的沟壑和眼底复杂的思量。
她想起大房妯娌姬招氏那愁苦的脸,想起侄女姬忠萍每次回娘家强颜欢笑的模样,想起侄女女婿招吉如那沉甸甸的叹息。
亲族的情分,像一张无形的网,在这乡土间,比什么都重。
她又看向永海,孩子清澈的眼里映着火光,仿佛真带着某种懵懂的神性。
最终,她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像灶膛里飘出的一缕青烟,无声地消散在潮湿的空气里。
“那就…依着平兰说的办吧。”
虞玉兰的声音有些疲惫,却又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释然。
“不过,孩子都小,一切从简。
亲是亲,礼数也不能太潦草,免得让人看轻了。”
虞平兰脸上瞬间绽开巨大的笑容,像朵吸足了水的喇叭花:
“哎!二娘您就放一百二十个心!包在我身上!
我这就去招庄跟我四小姑子、跟招家说道!
保管办得妥妥帖帖,又体面又省事!
咱这就叫,皆大欢喜!”
她风风火火地站起身,仿佛生怕虞玉兰反悔,一阵风似的刮出了门,急着去招家报喜,也急着去邀她的“大媒”之功了。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夕阳给南三河镀上一层暖融的金边。
招吉如和妻子姬忠萍,领着他们七岁的女儿招兰芳,踏进了姬家那简陋的院子。
招吉如手里拎着个小布袋,里面是两包用旗红纸仔细包着的红糖,还有一小包炒得喷香的南瓜子,这便是最体面的“礼”了。
姬忠萍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期盼、紧张和些许不安的复杂神色,她紧紧牵着女儿兰芳的手。
兰芳穿着一件洗得发白但很干净的碎花小褂,梳着两条细细的黄毛辫,怯生生地躲在她娘身后,一双大眼睛好奇又羞怯地打量着这个陌生的院子。
最后目光落在被奶奶拉着站在堂屋门口的永海身上。
永海也看着这个突然出现的、被娘称为“表妹”的小姑娘。
她不像二姐永英那么爱笑,也不像大姐巧女那么风风火火,安安静静的,像河边一株含羞草。
他对“定亲”懵懵懂懂,只从大人们零碎的交谈里拼凑出个大概:
和这个表妹定个亲,就能帮四姑姑家“招”来一个弟弟。他觉得这是件“好”事,像帮奶奶把掉在地上的顶针捡起来一样简单。
堂屋里,一盏昏暗的煤油灯摇曳着。
两家大人分坐两旁,气氛有些拘谨的肃穆。
虞玉兰作为长辈,坐在主位。
虞平兰是今天当之无愧的主角,她脸上洋溢着一种掌控全局的兴奋,声音也比平时高了八度。
“今儿个,是咱老姬家和招家的大喜日子!”
她清了清嗓子,目光扫过略显局促的招吉如夫妇和懵懂的孩子,
“小海,兰芳,都是好孩子!咱们两家,亲上加亲,这是天大的缘分!
按老规矩呢,该有的礼数不能少,可眼下光景,咱也图个实在!”
她转向虞玉兰和昊文兰,“二娘,文兰嫂子,招家带来的心意,您二位收下。”
她又转向招吉如,“招家姐夫,咱这边给小海和兰芳‘拴线’!”
所谓的“拴线”,便是这婚约最核心也最简单的仪式。
虞平兰从怀里掏出两根崭新的、染得鲜红的头绳——这是她特意跑供销社买的。
她走到两个孩子面前,蹲下身,脸上堆着过于热络的笑。
“来,小海,兰芳,把手伸出来。”
永海依言伸出沾着泥点的小手。
兰芳看了看她娘,在姬忠萍鼓励又带着一丝哀恳的目光下,也怯怯地伸出了小手。
虞平兰把两根红头绳分别系在两个孩子的右手腕上,打了个死结。
那鲜红的颜色,在昏黄的灯光下,像两滴凝固的血。
“红绳拴腕,缘定今生!以后啊,小海就是兰芳的‘小女婿’,兰芳就是小海的‘小媳妇’啦!”
虞平兰的声音带着一种仪式完成的满足,她站起身,拍着手。
“礼成!大喜!大喜啊!”
招吉如紧绷的脸上终于挤出一丝如释重负的笑容,他搓着手,连声道:
“好,好!托小海的福!托小海的福啊!”
他的目光热切地落在永海腕上的红绳,又移向妻子姬忠萍的小腹,仿佛那里已经孕育着一个崭新的、带着“男”字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