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厅里的空气像灌了铅，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心头。三个人隔着茶几坐着，谁也没有说话，只有墙上那个法式挂钟的“咔哒”声，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将这沉默切割得支离破碎。
上官俊的背微微佝偻着，往日里总带着几分凌厉的眉眼此刻耷拉着，鬓角那几根白发在顶灯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显眼。这一回他没有像在云栖苑那样暴跳如雷，也没有用冰冷的言语刺向对面的人，只是定定地望着玄关处那个暗红色的穿衣架，表情木然
那是他二十多年前和高云凤一起挑的，样式确实老气，但当年从古玩市场买回来时，也正是看中了它的质朴和潜在的价值。 锦锦小时候总说它像极了庙里的供桌，呆头呆脑的，等到后来长大了，每次挂风衣时，还是会笑着吐槽两句“爸，这架子该退休啦”。可不管再吐槽，每次回家，她进门的第一件事还是会把外套顺手挂在上面，仿佛成了一种刻在骨子里的习惯。
他想起上个月锦锦从云家回来的样子。那天她穿了件米白色的羊绒大衣，进门时脸上还带着没褪尽的笑意，眼角眉梢都透着一股从未有过的柔和，跟以前的酷飒风格截然不同。他随口问了句“云家那小子人品到底行不行？”，女儿听了居然没像往常那样炸毛，只是红着脸瞪了他一眼，转身往楼上走时，脚步都带着点轻快的雀跃。
那时候他只是单纯的认为，女儿长大了，有了自己的小秘密。却没料到，不过短短几十天，那个时常在他面前撒娇拌嘴的姑娘，竟会为了挡住他砸向高云凤身上的凳子，毫不犹豫地站在母亲身前，被他亲手砸伤了胳膊，此刻正孤零零地躺在医院的病床上。
指尖的烟燃到了尽头，炙热的烟头烫得他猛地一哆嗦，这才后知后觉地将烟蒂摁灭在烟灰缸里。瓷质的缸壁发出轻微的碰撞声，在这死寂的客厅里，显得格外清晰。
高云凤一直在悄悄观察着他的神色，生怕一个不注意就错过他脸上的变化，她发现，从进门到现在，他的目光始终就没离开过那个穿衣架，眼底翻涌的情绪像深不见底的潭水，有懊悔，有痛苦，还有些她读不懂的茫然。她心里那点准备好的质问，突然就堵在了喉咙口，怎么也说不出口。
她不知该说些什么，动了动嘴唇却又没敢开口，她想问问上官俊手臂酸不酸，想说说锦锦醒来会不会想吃她做的南瓜粥，可话到嘴边，又生生咽了回去，就在她考虑要不要开口，或者说点什么时，上官俊却首先说话了。
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像是被砂纸打磨过一般，每一个字都带着掩饰不住沉重的疲惫：“那年……锦锦五岁，发了场高烧，烧得迷迷糊糊的，嘴里一直喊着要吃城南那家铺子的桂花糕。”
高云凤愣了一下，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件事。
上官俊却像是没有看到她脸上的疑惑，依旧望着那个穿衣架，自顾自地往下说道：“那天晚上下着大雨，在街上站了许久，一辆出租车都拦不到。我担心她烧坏了，抱着她一路小跑，雨水顺着头发往我的脖子里直灌，她烧得滚烫的小脸贴在我胸口，呼吸都带着点喘。跑到诊所门口时，人家早就关了门，我敲了半个多小时的门，央求了好久，老板才不情愿地起来……”
讲到这里，他的声音顿了顿，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她吃了药，很快就睡着了，我抱着她往回走，心里想着，这辈子我一定要对她好点，尽我的能力保护好她，不让她受一点委屈。”
说到最后几个字时，他的声音里已经带上了明显的哽咽，那双平日里总是带着威严的眼睛，此刻竟红得像要滴血。
听着上官俊的讲述，高云凤的眼泪瞬间涌了上来。她怎么会不记得那天的情形呢。他在前边跑着，她也紧跟在后面，脚上的平底黑皮鞋跑掉了一只，她都顾不上停下来寻找，光着脚踩在积水里，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要是女儿今天有个三长两短，她也不想活了。
这些年来，上官俊对锦锦的疼爱，她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也就是基于这个原因，在许多涉及上官家利益的事情上，她都不遗余力的维护着上官家的荣耀，可眼下，又是因为这份疼爱，让她特别不能理解，甚至有些怨恨，他怎么能对着自己视若珍宝的女儿，挥下那个凳子？
“上官俊，”她吸了吸鼻子，声音里虽然带着哭腔，却异常平静，“你砸下去的时候，有没有想过，那是锦锦？万一砸出个好歹怎么办？
上官俊闻听，猛地闭上眼，双手死死攥成了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没有回答，可那颤抖的肩膀，已经说明了一切，如果当时能收得住，他怎么可能砸向自己的女儿？
事情发生的太突然了，他都没想过锦锦会出现在云栖苑。那一刻的他被愤怒冲昏了头脑，眼里除了高云凤和易向行之间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纠葛，就剩下那些被刻意隐瞒了二十多年的秘密揭开时的难堪与暴躁。他只想着要发泄，要质问，却忽视了那个突然冲进来的身影，是他曾经发誓要护一辈子的女儿。
客厅里再次陷入沉默，只是这次的沉默里，似乎又多了一道清晰可见的裂痕，就像被那把凳子砸过的茶几，就算能勉强拼凑起来，那些深深浅浅的纹路，也永远留在了他们的记忆里。
事情已经这样了，再隐瞒下去也没有什么意义，到了该说清楚的时候。易向行突然开口了，他的声音不高，却像一块石头投入平静的湖面，瞬间打破了客厅里凝滞的空气。他端坐在沙发上，背脊挺得笔直，脸上并没什多余的么表情，只有眼底深处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高云凤不由浑身一凛，手指下意识地攥紧了衣角，指尖一片冰凉。她能感觉到上官俊此时投来的目光，带着探究，也带着隐忍的怒意。心跳骤然加快，像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那些被小心翼翼藏了二十多年的秘密，也许下一秒就要随着心脏冲破胸膛，将她心底隐藏的秘密彻底曝光。
从医院出来的路上，她一直以为，今天的摊牌首先会从上官俊的质问开始，再不济也是从她的辩解开始。可她唯独没想过，竟会是易向行先开口。
这些年，他们就像是在走钢丝，战战兢兢，又小心翼翼，她负责在明面上的周旋，应付那些随时可能出现的怀疑；易向行则在暗处，替她处理掉那些棘手的尾巴。大部分时间他都是沉默的，隐忍的，像一座沉默的山，替她挡着风雨，却从不多问一句“如果有一天瞒不住了怎么办”。
高云凤甚至都已经渐渐习惯了这种相处模式，习惯了遇到事就询问他，习惯了解决事就由她来出面遮掩。长此以往，她几乎都要忘了，易向行骨子里的执拗，其实一点都不输上官俊。
自从姑母去世后，他硬是凭着自身能力让易家跻身于京市上流世家前几名，他解决事情的干脆和果断也是有目共睹的，就像当年针对许怜月的事。
不知怎的，高云凤的心里此时莫名闪现出许怜月的身影，那个几乎快被她要遗忘的名字像一根尖锐的刺，猝不及防地扎进了高云凤的心里，让她的呼吸猛然一窒。
许怜月是易向行数年前明媒正娶的妻子。她当年发生的那场雨夜车祸，所有人都以为是意外，雨天路滑，刹车失灵，就连交警出具的鉴定报告都写得清清楚楚。可只有她和易向行知道，许怜月的死并不是意外。那些方向盘上被悄悄动过的细微痕迹，刹车油管里莫名混入的空气，还有事后被连夜处理掉的行车记录仪……都是他们两个人亲手埋下的伏笔，也是藏在那场“意外”外壳下，最见不得光的手笔。
当时，易向行找了最顶尖的手艺人对汽车动手脚，又在出事的当天，故意跟许怜月吵了一架，让她带着情绪冒雨驾车出门。事后也是他易向行打点好了一切，将所有线索都导向“意外”，更是他按住浑身发抖的她，在她耳边轻声安慰：“云凤，再不用害怕担心了，从今往后，没有人会知道我们的秘密，我们的南希一定会光明正大的做易家千金。
那时候她一直以为，只要他们守口如瓶，只要时间足够久，这场用许怜月生命换来的“安稳”就会永远维持下去。可现在，易向行却主动提起了“该说清楚”，而他所谓的该说清楚，到底是指南希的身世，还是许怜月死亡的真相？
高云凤抬起头，看向对面的男人，眼中尽是惶恐与担忧。易向行的目光平静地落在她脸上，没有慌乱，也没有逼迫，可那眼神里的坚定，却让她清楚的明白——这次，他不会再让她一个人扛了。
“说清楚？怎么说清楚？怎么才算说清楚？”上官俊终于开口，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怒火，他的目光在高云凤和易向行之间来回扫视，像要将两人看穿，“把说什么清楚？是你们二十多年前就暗通款曲？还是你们瞒着我，把我当傻子一样耍了这么多年？还妄图让我的昀儿娶了易南希？高云凤，你的算盘打的真响啊！
最后的几个字，上官俊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来的，他的胸口剧烈起伏着，嘴唇紧咬，显然是在极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不让它爆发。
“上官俊！”高云凤急忙起身，她不能让他这样误会，更不能让那些尘封的过往，以这样不堪的方式被揭开，虽然她知道上官俊说的没有错，可自己似乎并没做好准备马上承认，“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是哪样？”上官俊猛地一拍茶几，玻璃杯里的水晃出了大半，“锦锦躺在医院里，头上缠着绷带，胳膊打着石膏！那是我亲手砸的！可如果不是你们俩……”他的话卡在喉咙里，再也说不下去了，那真的是一件太难堪的事情，是他上官俊有史以来的耻辱。
他无法想象，如果不是他撞破了高云凤和易向行的“秘密”，如果不是他被愤怒冲昏了头脑，锦锦怎么会受伤？他又怎能如此懊悔？
易向行轻轻叹了口气，抬手按住想要争辩的高云凤，目光对上上官俊，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上官，你先冷静点。有些事，确实该让你知道了，我们瞒了这么多年，自然是不对的，可究其根源并不是你想的那样。”
他顿了顿，像是在组织语言，又像是在回忆那些遥远的过往。客厅里的空气再次瞬间凝固，只剩下三个人沉重的呼吸声，和墙上挂钟不知疲倦的“咔哒”声在室内回响。
高云凤的心紧张的提到了嗓子眼，她知道，易向行接下来要说的话，将会彻底改变原有的一切。那些被他们用沉默和谎言守护了二十多年的真相，终于要在这一刻，被拖地连根拔起，暴露在刺目的光线下，接受着上官俊乃至更多人的声讨与责难。
许多年前，我违背了母亲的意愿，虽然后来我接受了和许怜月的婚姻，可年少时的爱恋，还是让我们走了弯路……
回想起从前，易向行还是绕开了他和高云凤更多的过往，只是用简单的两句话，告诉了上官俊显而易见的真相，他不想说的太透彻，也不想讲太多涉及到许怜月如何认下易南希的过往，他选择坦白，却只想讲述上官俊知道的事情，那些不能告诉上官俊的，以及关乎高云凤以后会是什么处境的话题，他肯定是不想说的。在无法预知后果的前提下，他必须先保着她，护她周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