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薇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像是在确认这声音的真实性。她布满恐惧的瞳孔里,第一次出现了一丝茫然的、微弱的涟漪。这个名字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短暂地撬开了紧闭的心门。
格雷缓缓地、极其艰难地,向他那只覆盖着厚重装甲的左手。没有张开,只是掌心向上,一个极其简单的动作,对于他庞大的机械臂来说却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邀请意味。
冰冷的钛合金在警示灯的橘光下反射着坚硬的光泽,与周围灼热未散的空气形成鲜明对比。
“跟我走。” 格雷说道。三个字,短促,直接,没有安慰,没有解释。像一道命令,又像一个不容拒绝的事实陈述。
他的目光没有离开梅薇的眼睛,似乎在等待一个关乎生死存亡的抉择。
时间仿佛凝固了。能源管道深处的嗡鸣是唯一的背景音。梅薇蜷缩在角落里,小小的身体在格雷巨大的阴影和那只非人金属手掌的压迫下,抖得像风中的枯叶。她脏污的小脸上,泪水混合着油污,冲刷出几道蜿蜒的痕迹。
那双惊惶的眼睛,如同受困的小兽,在格雷覆盖装甲的身躯和那只象征力量与未知的金属手掌之间游移不定。
普罗米修斯义眼精准地捕捉着她瞳孔的每一次细微收缩,捕捉着她喉头因极度紧张而不断滚动的动作。她瘦骨嶙峋的手指死死抠着身下冰冷油腻的格栅边缘,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生存的本能和深入骨髓的恐惧在她体内激烈交战。
“滋……”审判之锤机械臂的关节处,因长时间保持悬停姿态,细微的能量流发出低沉的蜂鸣。这细微的声音在死寂的管道间被无限放大。
梅薇像被针扎了一样猛地一缩。但这一次,她没有再把头埋进膝盖。她抬起脸,泪水模糊的视线死死盯住格雷那只摊开的、覆盖着冰冷装甲的手掌。
仿佛那不再是一个威胁,而是无边黑暗中唯一能抓住的、坚硬的锚点。她用尽全身力气,极其缓慢地、试探性地,向那只巨大的金属手掌伸出了一只同样沾满污垢、瘦小得可怜的手。指尖在空中剧烈地颤抖着,如同濒死的蝶翼。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冰冷坚硬的、象征着灯塔最高武力的装甲表面时,格雷的手掌极其轻微地、主动地向前移动了几乎无法察觉的一厘米。
指尖终于落在那冰冷的金属上。没有预期的灼热(机械臂刚刚完成粒子束焊接,但精准的能量控制确保了表面温度在安全范围),只有一种恒定不变的、恒久的冰冷与坚硬。
这触感并没有带来温暖,却带来一种奇异的、令人心安的“实在”。仿佛触碰的不是血肉,而是支撑着这钢铁孤岛深埋地下的、永不动摇的基岩。
梅薇像是被这触感抽走了最后一丝力气,又像是找到了苦苦寻觅的依靠。她一直紧绷到极限的身体骤然松懈,软软地向前扑倒。没有摔在冰冷的格栅上。
在她倒下的瞬间,格雷那只覆盖装甲的巨大手掌已经极其平稳、迅捷地向前一托,坚硬的金属手指极其小心地收拢,形成一个稳固的“平台”,承住了女孩轻飘飘落下的身体。
梅薇的身体接触到冰冷金属的瞬间,如同被冻结,随即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她像抓住浮木的溺水者,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伸出另一只小手,也死死抓住了格雷冰冷的拇指护甲边缘。
然后,她把整个小小的、脏污不堪的脸,深深地埋进了格雷手掌最靠近腕部的、相对不那么坚硬的装甲连接缝隙里。压抑了太久的恐惧和绝望如同溃堤的洪水,终于化作撕心裂肺的、毫无保留的嚎啕大哭,在格雷冰冷的机械臂怀抱中爆发出来。
哭声在管道间回荡,盖过了能源核心的嗡鸣,充满了孩子才有的、对世界彻底的委屈和巨大的悲伤。温热的泪水很快浸湿了格雷小臂装甲接缝处的能量管线缝隙。
格雷没有动。他庞大的身躯依旧半蹲在那里,覆盖装甲的左手稳稳地托着这个哭泣的、脆弱的小生命。他的面容隐藏在阴影和战斗服的高领下,看不出一丝表情。只有审判之锤机械臂肘部关节处,传来极其细微的、因长时间保持精密承托姿态而产生的伺服电机运转声。
远处,沉重的脚步声传来,是收到警报解除信号赶来善后的工程维修队。当他们转过弯,看到眼前这一幕时,所有人都像被钉在了原地。
橘红色的警示灯早已停止旋转,残余的光线昏暗地勾勒出那个场景:灯塔最令人敬畏的武装力量化身,城主格雷,像一尊沉默的金属神像,半跪在弥漫着机油和电离气味的管道间。
他那足以洞穿战车装甲的恐怖机械臂,此刻却像一个最温柔的摇篮,稳稳承托着一个哭得浑身颤抖的小女孩。女孩的哭声在冰冷的金属管道中回荡,显得格外凄惶,又带着一种奇异的、劫后余生的宣泄。
工程队员们屏住呼吸,不敢上前一步,甚至不敢发出任何一点声音打扰。他们从未见过这样的城主,但过去他确实是这样对格兰的。
格雷似乎并未在意他们的到来。直到梅薇的哭声渐渐转弱,变成了断断续续、精疲力竭的抽噎,小身体在他手上微微颤抖着沉沉睡去时,他才缓缓站直了身体。动作平稳得没有一丝晃动,仿佛托着的不是生命,而是一件精密易损的仪器。
他转身,托着熟睡的梅薇,迎着工程队员们敬畏和极度困惑的目光,走向通道出口。沉重的军靴踏在格栅地板上,发出规律的、不容置喙的声响。
“泄漏点已修复。清理现场。”格雷的声音响起,低沉沙哑,与往常下达作战指令时毫无二致,“b-3区实验舱事故遗孤,梅薇。即刻起,由城主办公室监护。”命令简洁到冷酷,没有任何解释的意图。
工程队长下意识地挺直腰板,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是!城主大人!”
格雷没有再看他们一眼,托着怀里那团小小的、带着余温的、沉沉睡去的生命,走进了灯塔更深邃的内部通道。橘红色的警示灯光彻底消失在身后,只有能源管道那永恒的、低沉的嗡鸣,如同钢铁孤岛的叹息,伴随着那越来越远的、沉重而稳定的脚步声,在冰冷的金属通道里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