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那地方,早年盛行傩戏。
不是娱人的戏,是驱邪逐疫、酬神纳福的仪式。
跳傩的师傅,戴上面具,便不再是凡人,而是神灵的化身,或是能与鬼神沟通的使者。
那些面具,桃木雕成,彩漆描绘,形态或威严,或狰狞,或诡异,据说都有灵性。
老辈子传下规矩:傩面,只能由受过戒、懂得仪轨的傩师来戴;
平常人,尤其是女人和孩子,万万碰不得。更忌讳的,是私藏、或是偷戴那些来历不明的古旧傩面。
说那面具戴久了,会“吃”掉戴面具人的魂,让面具里原本寄居的东西,占了你的身子。
镇上的老傩师秦爷,是方圆百里最后一位还能跳全套《捉黄鬼》的老把式。
他有一个专门的樟木箱子,里面收着他毕生收集、使用的几十面傩面,视若性命。
其中有一面“判官面具”,最为古老神秘。
那面具颜色暗沉,漆色剥落,五官刻画得极其凶恶,尤其是一双眼睛,空洞洞的,看久了仿佛能把人的魂儿吸进去。
秦爷从不轻易动用这面判官,只在每年最重大的祭祀上,才肯请出来。
这一年,县里搞民俗文化节,点名要秦爷带着他的傩面去表演,尤其想看看那面古判官。
秦爷本不愿,但架不住镇上干部再三恳求,加上给的酬劳丰厚,便应承下来。
表演前夜,傩班在临时搭起的后台准备。
秦爷将其他面具一一取出擦拭,唯独那判官面具,他犹豫再三,还是锁在了樟木箱最底层,用红布包着,上面还压了一道符。
“师父,为啥不请判官出来?”
他最小的徒弟,一个叫栓柱的十六岁少年,好奇地问。
栓柱聪明伶俐,是秦爷最看好的传人,就是性子有些跳脱,好奇心重。
秦爷瞪了他一眼,神色严肃:“那面具凶性未驯,煞气重,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动它!你记住了,就算我死了,你没得到祖师爷真传前,也绝不许碰它!”
栓柱被师父严厉的语气吓住了,连忙点头称是,心里却对那神秘的面具,更加好奇了。
第二天表演,人山人海。
秦爷带着徒弟们,戴着各类傩神面具,跳跃叱咤,锣鼓喧天,引得满堂喝彩。表演极为成功。
结束后,众人卸下面具,收拾行头,准备返回。
秦爷被县里的领导拉着说话,一时脱不开身。
栓柱和几个师兄弟负责将面具收回箱子。
就在搬运过程中,一个师兄不小心撞了栓柱一下,他手中捧着的几面傩面差点掉落。
慌乱中,栓柱为了稳住身形,手往旁边一撑,正好按在了那个没上锁的、装着判官面具的樟木箱盖上!
箱子盖“啪”一声弹开了。
里面,红布包裹的判官面具,静静地躺着。
在后台昏暗的光线下,那剥落的彩漆、狰狞的轮廓,仿佛有一种魔力,牢牢吸住了栓柱的目光。
鬼使神差地,他想起师父的告诫,却又按捺不住那股想要触碰、甚至……戴上去试试的冲动。
“就看一眼……就摸一下……”
一个声音在他心里诱惑着。
他左右看看,师父还没回来,其他师兄也在忙碌。
他颤抖着手,伸进箱子,掀开了红布,轻轻抚摸着那判官面具。
触手冰凉,木质坚硬,带着岁月沉淀的特殊质感。
那空洞的眼窝,仿佛在凝视着他。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师父回来的脚步声!
栓柱吓得魂飞魄散,慌忙将红布盖好,合上箱盖,装作若无其事地继续干活。
秦爷回来后,仔细检查了箱子,尤其是那判官面具,见红布符咒完好,这才松了口气,锁好箱子。
自那晚之后,栓柱就觉得自己有些不对劲。
他开始做一些光怪陆离的梦。
梦里,他不是栓柱,而是一个穿着古代官袍、手持判官笔的人,高坐堂上,审判着一个个模糊的、哭泣的鬼魂。
他时而威严,时而暴戾,生杀予夺,全在一念之间。
醒来后,梦里那种掌握权力的快感和冰冷的杀意,还久久萦绕不去。
白天,他也时常精神恍惚。
看人的眼神,偶尔会变得极其锐利、冰冷,带着一种审视的味道,让师兄弟们觉得陌生。
有一次,一个师兄不小心打翻了他的水碗,他竟猛地一拍桌子,厉声呵斥,那神态语气,竟有七八分像戏台上的判官!
秦爷察觉到了栓柱的变化,心中疑窦丛生,严厉追问。
栓柱支支吾吾,只说是最近太累。
秦爷看着他那日渐阴郁的眼神,又看了看那锁着的樟木箱,心里隐隐不安。
这天夜里,栓柱又被那判官审鬼的噩梦惊醒,浑身冷汗。
他口渴难耐,起身去厨房喝水。
经过堂屋时,目光不由自主地,又落在了那个锁着的樟木箱上。
一种强烈的、无法抑制的渴望,从他心底升起——戴上它!戴上那判官面具!
他知道这是禁忌,是师父严令禁止的。
可那面具的诱惑,如同跗骨之蛆,啃噬着他的理智。
梦里那种执掌他人生死的无上权力,与现实中的平凡琐碎形成了巨大反差,让他难以抗拒。
“就戴一下……就一下……感受一下就好……”
恶魔般的低语在他脑中回响。
他像着了魔一样,找来工具,哆哆嗦嗦地,竟然撬开了师父视若珍宝的樟木箱锁!
箱盖打开,红布包裹的判官面具,在清冷的月光下,散发着幽暗的光泽。
那空洞的眼窝,仿佛两个漩涡,要将他的灵魂吸入。
栓柱呼吸急促,颤抖着拿起面具。
那冰冷的触感再次传来,但这一次,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血脉相连般的亲和力。
他不再犹豫,将面具,缓缓扣在了自己脸上。
就在面具贴合脸颊的一刹那!
栓柱浑身剧震!
一股冰寒刺骨、却又蕴含着狂暴力量的气息,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从面具涌入他的四肢百骸!
他感觉自己的意识像是被投入了一个巨大的磨盘,正在被无情地碾压、撕碎!
“呃啊——!”
他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低吼。
眼前不再是熟悉的堂屋,而是一片灰蒙蒙、雾气昭昭的诡异空间。
无数扭曲哀嚎的鬼影在雾气中沉浮。
而他,正高坐于一座白骨堆砌的殿堂之上,手中握着一支巨大的、滴着墨汁的判官笔!
一种睥睨众生、执掌生死簿的庞大意志,蛮横地占据了他的脑海。
他不再是栓柱,他是……判官!
与此同时,睡在里屋的秦爷,猛地惊醒!
他感受到一股极其凶戾、陌生的邪气从外间爆发出来!
他心知不好,连衣服都来不及披,冲了出去!
月光下,只见栓柱背对着他,直挺挺地站在堂屋中央。
他身上穿着不知从哪翻出来的、一件秦爷早年跳傩用的破旧官袍(原本只是戏服),脸上,赫然戴着那面古旧的判官面具!
此刻,那面具仿佛活了过来!
剥落的彩漆下,似乎有暗红色的流光在游动。
那原本空洞的眼窝里,亮起了两点猩红的光芒!
一股混合着香火、陈旧木头和血腥气的诡异味道,弥漫在空气中。
“栓柱!”
秦爷厉声喝道。
“栓柱”缓缓地、极其僵硬地转过身。
面具下,传来一个低沉、沙哑、完全不似少年的声音,带着金属摩擦般的质感:
“跪——下——”
秦爷如遭雷击,这声音,这气势……他年轻时听祖辈描述过,这是傩面中凶神“判官”真正附体显灵的特征!
而且,是未被完全驯服、带着原始凶性的那种!
“孽徒!快把面具摘下来!”
秦爷又惊又怒,试图上前。
“大胆!”
“栓柱”猛地一挥袍袖(那戏服袍袖竟无风自动),一股无形的巨力涌来,将秦爷推得踉跄后退,撞在墙壁上!
“本官……审判……尔等……阳寿已尽……”
“栓柱”的声音断断续续,带着一种诡异的韵律,他抬起手,做握笔状,朝着秦爷虚点过来!
秦爷只觉得一股冰冷的死亡气息瞬间锁定了自己,魂魄都仿佛要离体而出!
他知道,这不是玩笑,被这附体的“判官”笔点中,真的会死!
危急关头,秦爷咬破舌尖,一口饱含阳气的鲜血喷出,同时手掐祖师传下的“解秽诀”,口中急速念动驱傩神咒:
“天地自然,秽气分散……凶秽消散,道炁长存!疾!”
随着咒语响起,那喷出的鲜血在空中化作点点红光,射向“栓柱”脸上的判官面具!
“嗤嗤!”
鲜血触及面具,如同冷水滴入热油,发出剧烈的反应!
那面具上的猩红光芒猛地一暗,“栓柱”发出一声痛苦而愤怒的咆哮,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似乎有两个意识在体内疯狂争夺主导权!
“师父……救我……”
面具下,隐约传出栓柱本人微弱、痛苦的求救声。
“坚持住!”
秦爷见状,知道徒弟的本魂尚未被完全吞噬,立刻加强咒语,踏步上前,就要去揭那面具。
就在他的手指即将碰到面具的边缘时,那判官面具上的红光再次暴涨!
“栓柱”猛地抬起头,那双猩红的眼睛死死盯住秦爷,充满了暴戾和怨毒:
“坏我好事……死!”
他再次挥动“判官笔”,这一次,力量更盛!
秦爷拼尽全身功力,与之抗衡,整个堂屋仿佛都被两股无形的力量充斥,桌椅板凳吱呀作响,墙皮簌簌掉落。
就在这僵持不下之际,窗外,第一缕晨曦刺破了黑暗。
鸡鸣声,从远处传来。
喔喔喔——!
雄鸡一唱天下白!
那至阳的时辰到来,天地间的阳气开始升腾。
判官面具上的红光如同被浇了一盆冷水,骤然熄灭!
“栓柱”发出一声极其不甘的、如同野兽般的嘶吼,身体一软,直挺挺地向后倒去,脸上的面具也“哐当”一声脱落,滚到一边。
秦爷连忙上前,抱起昏迷不醒的栓柱。
只见少年脸色惨白如纸,呼吸微弱,眉宇间笼罩着一层青黑之气。
而那面判官面具,静静地躺在地上,在晨光中,恢复了它那古旧、暗沉的模样,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幻觉。
只是仔细看去,那面具眉心的位置,似乎多了一道极细微的、像是血丝的裂纹。
栓柱在床上躺了整整一个月才缓过来,对那晚之事记忆模糊,只记得无尽的黑暗和冰冷。
但他的身子骨从此垮了,再也不能习武跳傩,精神也大不如前,时常会对着空处发呆。
秦爷当着所有徒弟的面,将那面判官面具,连同那个樟木箱子,抬到后山祖师坟前,做法事彻底封存,深埋地下。
他苍老了许多,对栓柱充满了愧疚。
从此,镇上再无傩戏。
“傩面噬魂”的传说,也成了老一辈人告诫后生时,最令人心悸的禁忌。
人们说,那些古老的傩面,不是戏具,是容器,里面住着的是千百年来人们敬畏又恐惧的神只或鬼魅。
戴上面具,请神容易送神难。
一旦心志不坚,或是机缘巧合,请来的不是庇佑,而是夺舍的凶灵。
那被埋藏的面具,或许仍在黑暗中等待着,下一个按捺不住好奇、或是渴望力量的灵魂,去揭开它的封印,完成那未尽的……“审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