漱玉的神魂融入那团氤氲着梅香与烟火气的光晕,当铺内一时间静得只剩下星斗阵流转的微光与众人轻浅的呼吸声。
他的神体依旧端坐,眉宇间那点朱砂神印却黯淡下去,仿佛蒙上了一层薄薄的凡尘。
我们守在一旁,不敢有丝毫松懈。
这场“镜花水月”之梦,看似温和,实则凶险。它直接作用于神魂本源,若漱玉在梦中彻底沉沦,迷失了神心,即便梦醒,他的神格也可能出现无法挽回的裂痕。
时间在寂静中流淌。胡离的尾巴尖儿无意识地轻点地面,苏挽的魂丝如薄雾般萦绕在漱玉周围,感知着他神魂最细微的波动。
沈晦则闭目凝神,维持着星斗阵的稳定,确保梦境不被外界干扰。
我屏息凝神,裁断之力如丝如缕地探入梦境边缘,小心翼翼地维系着那脆弱的平衡。
透过这缕联系,我能模糊地感知到梦中的景象——
那是一个江南水乡的小镇,杏花春雨,青石板路湿漉漉的。
漱玉化身为一个清贫的书生,在某个雨后的黄昏,于一座石桥边,遇见了那个在祈愿中听了千遍的女子。
她没有惊人的美貌,眉眼温婉,挎着竹篮,篮中是刚采的、带着水珠的青梅。
没有惊天动地的相遇,只是擦肩而过时,她不小心滑了一下,他下意识地伸手扶住。
指尖相触的瞬间,细雨微凉,她的脸颊却飞起一抹红晕,如同熟透的梅子。
梦中的时光缓缓流淌。
他寒窗苦读,她默默相伴,一壶粗茶,几碟小菜,灯下为他缝补青衫。
没有神殿的冰冷与孤寂,只有人间最平凡的温暖。
春日采茶,夏夜观星,秋收晒谷,冬雪围炉……点点滴滴,琐碎却真实,将漱玉千年冰封的神心,一点点浸润。
我感受到他神魂中传来的波动,起初是好奇与欣喜,渐渐变成了深沉的眷恋与满足。
那缕凡尘的烟火气,不再是他需要滤除的“杂质”,而是成了他神魂不可或缺的养分。
危险的气息开始弥漫。
“情况不妙,”苏挽轻声预警,她的魂丝感知最为敏锐,“他的神心……正在被凡情同化,对梦境的依赖越来越深。”
沈晦眉头紧锁,指尖星辉更盛,试图加固梦境与现实的壁垒:“必须在他彻底迷失前,引动他自身的神性进行抗衡。”
然而,强行干预可能导致梦境崩溃,对漱玉的神魂造成重创。
就在我们犹豫之际,梦中的景象陡然生变!
战火毫无征兆地席卷了小镇。
漱玉化身的书生被迫从军,离别那日,女子将一枚亲手雕刻的梅子核护身符塞入他手中,泪眼婆娑:“我等你回来。”
梦境的时间流速加快。
沙场铁血,生死一线,支撑他的,唯有怀中那枚小小的护身符和遥远的承诺。
他终于体会到凡人在命运洪流中的无力与坚韧,也尝到了思念蚀骨的滋味。
多年后,他拖着残躯归来,小镇已物是人非。
几经打听,才知女子在他离去后第三年,因一场瘟疫香消玉殒,至死都攥着另一枚梅核。
梦中的漱玉,站在荒草丛生的坟茔前,手中两枚梅核冰冷刺骨。
没有嚎啕大哭,只有无尽的悲凉与空洞。
千年的修行,在这一刻仿佛失去了所有意义。
他追求的那点烟火温暖,最终化为了彻骨的寒。
现实中的漱玉,神体剧烈颤抖起来,额间神印光芒乱闪,周身气息紊乱,竟有溃散之兆!
他沉溺于悲剧的结局,神心被巨大的悲伤和虚无感吞噬!
“不好!梦境反噬!”沈晦低喝,星辉猛地压向光晕。
“不能硬来!”我阻止他,全力催动裁断之力,“引导他,而不是压制他!让他看清这‘缘’的本质!”
金线如灵蛇般探入梦境,不是剪断那悲伤的纽带,而是轻轻拨动命运的轨迹——
梦境景象再次变幻。
女子病榻前,并非孤零零一人,邻里相助,郎中医治,虽最终无力回天,但她离去时,眼神是平静的,手中握着的,不仅是梅核,还有书生寄回的一封家书,字迹虽潦草,却满是牵挂。
她的祈愿,从来不是索求长相厮守,而是希望他平安。
那份温暖,是给予,而非占有。
同时,金线也将漱玉作为神侍时,聆听的亿万祈愿中,其他类似的、关于离别、坚守与释然的片段,汇入他的感知。
他看到了战死沙场的士兵对妻儿的祝福,看到了白发人送黑发人后的坚强,看到了无数平凡人在苦难中绽放的人性光辉……
凡尘的温暖,并非只有圆满才能体现;生命的价值,也不仅仅系于一段情缘。
梦境中的漱玉(书生)站在坟前,眼中的悲凉渐渐化为一种深沉的感悟。
他俯身,将两枚梅核轻轻埋入土中,低声道:“你给了我一段最好的人间梦。够了。”
现实中的漱玉,神体停止了颤抖,紊乱的气息逐渐平复。
额间的朱砂神印重新亮起,却不再是冰冷的光辉,而是蕴含了一丝悲悯与温润。
光晕缓缓消散,漱玉的神魂归位。
他睁开眼,眸中古井无波,但那份“波”已非挣扎的凡情,而是阅尽千帆后的澄澈与通透。
他起身,对着我们深深一揖:“多谢诸位,助我堪破此障。”
他的声音依旧空灵,却少了那份不近人烟的冰冷,多了几分人间烟火的温度。
他没有典当神格,反而因这场梦,神心更加圆满。
“皓穹神君处,我自会禀明一切,领受责罚。”漱玉看向窗外星辰,微微一笑,“或许,日后过滤祈愿时,我会多留存一丝这样的‘杂质’。神性非是无情,而是至公中的悲悯。”
言罢,他身影化作点点星辉,消散于空中,返回九天之外的神殿。
当铺内重归寂静,只余一缕淡淡的梅香,证明那位神侍曾来过。
胡离长舒一口气:“可算醒了……这比打架还累。”
苏挽的魂丝轻快地舞动:“他好像……变得更好了。”
沈晦收起星辉,看向我:“你的‘引导’,很险,但效果奇佳。”
我笑了笑,感受着体内消耗颇大却更加凝练的裁断之力。
衡与导,远比剪断更为精妙,也更能直指本源。
只是不知,九天之上的皓穹神君,会对这位动了凡心又堪破凡心的神侍,作何评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