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男人们在推杯换盏。
王永好和李老婆子坐在一处,看赵逢春和陈斗不时会给陈苗夹菜也就不管他们了。
五个茁今晚经历了一场来自“父亲”的教导,吃饭的时候不像之前敢去夹自己喜欢吃的菜,倒像是刚来陈家的时候那样放不开,筷子只敢在面前的盘子里夹一点,要不是李老婆子给他们每个碗里的干饭都盛的冒尖,估计他们连饭都不敢给自己盛满。
陈斗又跟赵逢春干了一大口酒,然后给陈苗夹了一筷头的牛肉片,又给够不着的五个茁每人也夹了跟陈苗差不多的量,一下子放在赵逢春面前的卤牛肉就去了一小半。
五个茁同时抬头看向陈斗。
陈斗眼眶的一圈都红了,这是喝酒有点上脸。
“我忘了,阿招莫要吃这个牛肉了,你还受着伤,牛羊肉都是发物碰不得,免得伤口久不能愈合。明日给你买些肝子,那个补气血最好。”陈斗说话的时候有一点点大舌头了。
王永好嗔了他一眼,轻柔的对孩子们说:“我给阿招另外炖了些鸡汤,还在炉子上吊着,睡前让阿招喝,明天让你们义父买只肥点的鸡,再给你们一起喝。”
五个茁喉头滚动,眼泪差点又要掉下,心里头的惴惴不安霎时烟消云散。现在他们想的都是义父义母没有讨厌他们,更没有讨厌陈茁招,还给陈茁招单独炖了鸡汤,还注意陈茁招什么吃的什么吃不得。他们上辈子肯定是做了天大的善事,这辈子才能给他们做义子。
陈苗左右扭头望着父母温和的侧脸,陈斗和王永好两口子被生活磋磨过那么多年,但是他们却揣着一颗豁达的心,日子再难,他们从没丢过仁义;遭过算计,却从不刻薄待人。
陈茁招看着自己碗里的几片牛肉,酱香味混着牛肉独有的肉香丝丝缕缕的往他鼻子里钻。他不自觉的吞咽了几下口水,不过义父既然说牛肉是发物对伤口愈合不好,那他还是不要吃了。把牛肉片大致分成了九份,给了其他四个茁和陈苗一人一份。
“谢谢招哥。”陈苗望着碗里的牛肉笑了,夹起送到嘴边,眼角余光却瞥见陈茁招又拿起筷子,转身往陈斗和王永好碗里各分了一份,接着是给了老两口,连赵逢春也有一份。
哈哈,这个傻孩子,分东西倒还记得周全,却偏把长幼次序弄反了,先给了弟妹,才想起桌边的长辈。
一时间满院子都是“谢谢招哥”“谢谢二哥”“谢谢阿招”的欢笑声。
酒过三巡,陈家的院子里挂上了烛火。
赵逢春忽然搁下酒杯,指尖捏着杯沿微微发颤,额角渗出层细密的冷汗。他猛地抬头看向陈斗,脸色泛着不自然的潮红,声音里带着压不住的惊惶:“阿斗兄弟,你这酒里……到底泡了什么?”
满桌的笑语霎时静了静。陈斗闻言只抬眼看了赵逢春一眼,仍是那句“好东西”。
去他妈的好东西!赵逢春喉头滚动,想继续骂人的话堵在舌尖,偏生浑身骨头缝里像爬进了无数只小蚂蚁,又麻又痒,连带着腿脚都有些发飘。他哪里还坐得住,猛地站起身,椅腿在砖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
“我...... 我先回了” 他含糊地丢下一句,走的时候还记得拎上李老婆子特意给捡的胡饼和窝窝。赵逢春一把拎起包袱甩到肩上,包袱里的吃食还温乎着呢。他脚步踉跄着往门口挪,脊梁骨却莫名发紧,像是有股热流正顺着血脉往上涌。
陈斗望着他踉跄的背影,端起酒杯抿了口,眼底闪过丝狡黠。
王永好嗔怪地看他一眼:“你给人喝的什么酒?我看逢春兄弟是喝醉了。”
“好东西。”陈斗还是那句话。
老李头喝的少,也是陈斗本就没给他倒多少,反而让他多喝点陈苗和陈宿之前酿的葡萄酒,他这会儿只觉得周身暖暖的,并没有赵逢春那种燥热的感觉。他似乎是猜到酒里面泡的必是壮阳的东西了,只不过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效果有些惊人。
“你最好别坑了人,那可是咱们闺女的师父。”王永好提醒他。
“放心,让他发发汗,他一个人住在山林里,身上早就有了寒气,他不是说过变天的时候会腰膝疼痛吗?对他有好处。”陈斗还是给王永好解释了一下,又对老李头说:“达,你喝那两口也对你的老寒腿有好处。”
“滚犊子!”老李头笑骂了他一句,自己吃的也差不多了,干脆回房先躺下睡了。
大家都吃饱了,王永好王永好便从灶房角落里拖出个旧陶盆,里头整整齐齐码着捆好的艾草。她划了根火折子点着,青灰色的烟霭便袅袅腾起,带着股清苦的草木气。接着她端着陶盆挨间屋子走一遍,将屋内的蚊虫都熏了出去。烟气散去房里的空气都染得清爽了些。
她熏完屋子就要去帮李老婆子刷碗。
李老婆子正在灶台间忙活,粗瓷碗碰撞着发出叮叮当当的响。见王永好熏完艾回来,忙直起腰捶了捶后背:“天不早了,你先去歇着,就这点活儿我来拾掇就行。” 她又挨近王永好打趣道:“你达达说了,今晚的酒估摸就是那坛子虎鞭酒。你们啊,赶紧生个小孙孙让我带带。”
瞬间王永好的脸爆红,她羞的不敢去看李老婆子戏谑的老脸。不过她也是当娘的人了,当然不会跟小媳妇一样转身跑人,她将陶盆搁回原处,又往灶膛里添了把柴,让锅里的热水温着,这才转身回了正屋。
过了好一会儿,陈苗才听到王永好叫她去洗澡。天热起来的很快,陈苗又是整天在地里和兔棚转悠的,出了一身的汗,不洗澡肯定睡不着。洗澡的时候她又开始打盹,赶紧用丝瓜瓤搓了一遍全身,套上旧棉布衫,回房一沾着炕就蜷起身子,再扯过薄被盖在肚子上,没片刻功夫,便呼吸匀实,嘴角还带着丝浅浅的笑意睡着了。
五个茁在大热天里洗澡更简单了。等大家都回屋了,他们五个就在院子里洗。兄弟几个围着搁在石磨上的大木盆,兑了热水,一人一个小小的葫芦瓢,脱的剩个大裤钗子,一边浇水一边用粗布互相擦身。然后就穿着湿裤钗子回房间,再擦干自己换上里衣睡觉。
他们五个还是睡在一张大炕上,不多时便响起此起彼伏的鼾声。
院角的葡萄架,叶子被晚风拂得沙沙响,遮住了睡梦中人的呓语。
天光大亮时,窗纸已被晒得透亮,王永好才慢悠悠从床上坐起,眼底还带着些倦意。她揉了揉酸胀的腰,慢腾腾起身叠被。
整个村子没有几处有吵闹声,这个时辰,孩子们都在学堂,大人们都在地里。
陈斗扛着锄头往院外走时,陈茁招亦步亦趋跟在后头,从今天开始,陈斗就要带着陈茁招开始教他怎么下地干活了。
他跟陈茁招说庄稼地是最不会糊弄人的。“你对它上心,多锄一遍草,多浇一瓢水,到了秋里,它就给你结出沉甸甸的粮食;你要是糊弄它,撒了种就不管不顾,任着杂草疯长,到头来只能收一把瘪壳子。”
“庄稼地最是实诚,” 陈斗又拿起锄头,往地里深扎了半寸,铁刃切开泥土的声音清脆有力,“它不会说好听的话,却最懂知恩图报。人这辈子也一样,你糊弄日子,日子就糊弄你;你踏踏实实地干,它总会给你个像样的收成。”
陈茁招蹲在田埂边,指尖捏着块刚被翻出来的湿泥,泥土的腥气混着阳光的暖意在掌心弥漫。
陈斗回身揉了把他的头发,粗粝的掌心蹭得少年脖颈发痒:“你的伤还要养着,在伤好之前你就跟在边上看看就好。”
“种庄稼的学问可大着呢。咱们村看天时看的最准的就是村长,他说今天要下雨,那雨就是憋到半夜也是要赶在今天下下来。你爷,他摸一下地里的土就知道庄稼要不要浇水;他沤肥沤的最好,阿苗说是因为他温度掌握的好。还有育苗,村里面育苗不是找你婆婆,就是找村里的张嬢嬢,她们两人育的苗十之八九都能结满果。这些都是要学的……”
风从田埂那头吹过来,带着远处稻田的清香。陈茁招把手里的湿泥轻轻放回地里,他听着陈斗跟他说的土地经,怎么种田,怎么看田地的好坏,怎么选种子,犁地要犁多深,沟壑的距离是多少……陈茁招才知道种地不是简单的翻了地洒下种子,然后除除草浇浇水就行了的。
义父说的对,种地,有种地的学问。
以后他还会明白,陈斗教他的不只是种地。这翻土、除草、施肥里藏着的,才是做人过日子的根本。
此刻的陈茁招他望着陈斗弓起的脊背,跟所有庄稼人一样伺候着他们的田地。他竟然记住了义父说的每一句话,这些话,像埋下一颗颗饱满的种子,在陈茁招往后的岁月里,长出踏实的根,结出鲜甜的果。
今天陈苗又去周围村子的稻田里转悠。累的时候她就找个树荫底下歇一会儿。
闲着她的思想就开始跑火车。她深想了陈斗为什么会对陈茁招受伤其他四个茁的表现那么生气的原因。
陈苗觉得陈斗很大的可能是怕五个茁会是白眼狼,怕五个茁连自己五个兄弟之间心都不齐,对一同长大的情同手足的兄弟尚且做不到体谅珍惜,将来日子长了,对着她这个名义上的“姐妹”,又能有几分真心?怕是连句热乎话都吝啬吧。
陈斗自己是经历过人心善变的。他父母尚在的时候,族人对他们兄弟的态度是怎么样;他父母走了之后,族人恨不得生吞活剥了他们两兄弟。
他不想他的女儿经历这样的磨难。
也是难为自己亲爹了,是自己要把五个茁带回家,让陈斗陷入这样两难的境地。
不过陈苗不担心五个茁会是白眼狼,她的父母品行高洁,对人宽和,对五个茁虽然没有亲子的亲昵,但是教养他们是尽了为人父母的责任的。反正日子还长,她和她的父母慢慢教,他们慢慢学,这些孩子会懂,这屋里的每一个人,都是往后能互相托底的亲人。
说到要教他们五个茁,既然陈斗想看到的是孩子们之间齐心协力,那么她就教教他们什么叫“兄友弟恭”吧。
不一会儿,陈苗就想了好几个关于“兄友弟恭”的故事,什么“桃园三结义”;什么苏轼兄弟俩的手足情深;还有什么田家三兄弟关于茉莉花的故事……光桃园三结义她就能讲个一天一夜。
心里打好了腹稿,陈苗就打算之后的几天慢慢讲给五个茁听。
中午家里吃的酸菜浆水面,这天气,吃点酸的才开胃。
才放下碗没多久,陈家院子里便来了两位不认识的大婶。她们穿着靛蓝粗布短褂,裤脚扎得紧紧的,走路带风,一看便知是利落爽利的性子。
李老婆子倒是觉得两人好像打过照面,应该是附近哪个村的。
果然,两位大婶自报家门,她们是君山村的。
前阵子陆家湾的人来闹,君山村也有些人跟着起哄,只是后来在陈宿故作被打到倒地的时候,君山村的那几位势不妙脚底抹油,跑得比兔子还快,眨眼就没了影。这时候有君山村的人找上门,倒是稀罕。
两位大婶相互推搡了两下,就由一位稍微年长几岁的大婶开口,“那个啥,我们是想来你们这儿寻个活计。”大婶明显有些局促,两只手把衣摆扯得直直的给自己壮胆呢,“前阵子的事,是我们村那几个糊涂虫被认撺掇的,我们家,就是出了五服的亲戚都没有掺和的。我们,也听说了你们选伙计的要求了,你们放心,我王大花和她王菜花,我们俩都是利亮人,你们要是不信能去我们村打听打听。你们说的要求我们都能做到。呃,这个,你们看,能给们安排个活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