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琳放下笔,竹片刻刀停在最后一行字后。沙漏底部的细沙已流尽,桌上摊开的地图边角被风吹起一次,她伸手压住,没有再看。
她站起身,走出议事厅。门外无人等候,也没有文书官上前禀报。清晨的风带着凉意,吹过空旷的院落。她没叫随从,也没带护卫,独自朝村东高地走去。
脚下的路已经铺平,不再是当初泥泞难行的土道。两旁是整齐的田垄,稻穗低垂,农人正在收割。远处有孩子追着牛车跑,笑声传得很远。她一步步走上高岗,站定。
眼前是一片连绵的村落。新屋成排,炊烟升起,商队沿着主干道缓缓前行,巡逻士兵在边界来回走动。田里有人弯腰插秧,河边妇女捶打衣物,老人坐在门前晒太阳。这景象她看过无数次,但今天不一样。
记忆突然闪回来。那时她刚逃出旧领地,身上只有半块干粮。她在荒地里醒来,看见一群瘦骨嶙峋的人低头挖草根。有人因抢一口水被打断牙齿,有个女人抱着死去的孩子坐了一整天。那时候她发誓,总有一天要让人活得像个人。
后来她建村、开荒、办学堂、设互市。有人反对,有人说她疯了。战斗一次次打过来,叛乱、间谍、外敌轮番上阵。她记不清多少次半夜爬起来处理紧急军情,也记不清多少次看着伤员抬进医帐却救不回来。
有一次她站在同样的位置,望着烧毁的粮仓和倒塌的围墙,几乎想放弃。那天夜里她坐在废墟上,手里攥着一块染血的布条,那是阵亡士兵留下的。她问自己,到底图什么?值得吗?
现在她知道了。
一个老农认出了她。他放下锄头,愣了几秒,忽然大声喊:“是艾琳大人!”
旁边的人停下活计,抬头张望。有人认出来,跟着叫了一声。声音很快传开,田里的、路上的、屋前的人都往这边聚。他们不是列队而来,也不是奉命集合,是自发地围拢。
“艾琳大人!”那老农颤巍巍地跪下,“我一家六口,三年前还在给人当奴工,吃馊饭挨鞭子。现在我们有自己的地,孩子上了学堂,冬天有棉衣穿……多亏了您啊!”
旁边一个中年妇人抹着眼泪说:“我家男人战死前交代,一定要让我带着孩子好好活。如今孩子读书识字,还能背《耕作法》换工分,他要是知道,该多安心。”
人群越聚越多。有人跪下,有人鞠躬,有人只是站着,但目光全都落在她身上。
艾琳快步走下几步石阶,扶起那个老农。“别这样。”她说,“我没有给你们什么。粮食是你们种出来的,房子是你们一砖一瓦盖的,路是你们用肩膀扛材料铺的。敌人打来时,挡在前面的是你们的儿子、丈夫、兄弟。”
她声音不高,但每个人都听清了。
“我不是救世主。我只是和你们一起,不想再被人踩在脚下的人。”
人群静了几息。然后一个年轻男子开口:“可您带头做了第一件事。要是没人敢站出来,我们永远只能低头活着。”
“对!”另一个人喊,“您让我们知道,命不是天生就贱的!”
“我们信您!”
“您指哪,我们就打哪!”
“您说什么,我们就做什么!”
呼喊声越来越大。起初是零星几人,后来变成一片。有人拍手,有人跺脚,有人举起农具当旗帜。那股力量像潮水一样涌上来,不是冲着某个人,而是冲着一种改变过的日子。
艾琳站在原地,没有笑,也没有挥手。她看着这些人,想起最初那批跟着她开荒的三十几个人。那时他们连铁锹都没有,用木棍翻土,一天只吃一顿。现在这些人身后,是十几座村庄,上千亩良田,五个学堂,三条商路。
她转身重新登上高岗,面对众人抬起手。声音落下后,全场安静。
“今天我们站在这里。”她说,“不再是谁的附庸,也不再靠施舍过活。我们靠自己的手吃饭,靠自己的脑子做事,靠自己的刀守家。”
她顿了顿。
“但这不是终点。外面还有很多人,在黑暗里等着光。我想让他们知道,有一片土地,属于努力活着的人。不管出身多低,只要肯干,就能有饭吃,有屋住,有尊严地站着说话。”
没有人立刻回应。片刻后,一声吼叫划破空气。
“我们跟你干!”
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最后所有人齐声高喊,声音滚过田野,撞向远山。
艾琳没有再说什么。她从怀里取出一个小布包,打开,里面是一撮黑土。她捏起一点,撒向风中。
那土随风散开,落在田埂上,混进新翻的泥土里。
她最后看了一眼远方的山脊线。天光正一点点照亮山脉轮廓。她的影子拉得很长,落在身后的土地上。
一只乌鸦从树梢飞起,翅膀扑棱声惊动了路边的野猫。猫弓起背,盯着远处晃动的草丛。
草丛动了一下。